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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兄弟》(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兆军

  这其实是一次蓄谋已久的事件,火种陈旧,烈焰早在众人意料之中。那天早饭后,八九点钟的光景,大队部的喇叭里就传出田家祥的声音:“全体社员,都给我听好了,今天,我们大苇塘村要彻底完成街道疏通工作。几个月前,大苇塘村重新规划了道路,相关几户社员积极配合,主动拆了旧屋,这很好。现在就还十字路口那边一家,不听支部的安排,该拆的不拆。那是两间破旧的过道屋,不是正房,因为迟迟不拆,害得全村主要道路打不开,大家出行多有不便。今天,征得公社领导批准,坚决拆掉。这是一次不得已的革命行动,谁也不得阻挠!不然的话,因此发生的一切后果,均由阻挠者负责!”

  大喇叭里的号令播出不久,厚皮就带了十几个村民来到大队部前面的街口,在申凤坤家东屋两边一溜儿站了。这些人个个都拿着拆房用的工具,头、铁锨、抓钩,还有一把铁叉和一架用毛竹做的梯子。

  申家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大喇叭一响,两个儿子——抱朴和守拙——就应声赶来,女婿田两相随后也来了。申凤坤备好了迎战的家伙,爷们儿几个,有的抄了棍子,有的持了铁锨,鱼贯而出,面对面站在厚皮那些人的跟前,两军对垒,各自排兵布阵,一时间战云凝重,剑拔弩张,冲突就在眼前。

  围观的农民站得远远的,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申凤坤逐个审视着面前这些人。厚皮说:大叔,挡不了啊。申凤坤把他拨拉一边去,道:你就是条狗,我跟你说不着!然后,他站到那些被动员来拆屋的邻居面前,说道:兄弟爷们儿,你们是奉命行事,我不能责怪你们。古人说,先礼后兵,咱有话说在头里。村里整治道路、规划交通,我申凤坤并不反对。拆我的屋,也不是不能商量。既然你们都舍得,我犯不上拿着鸡蛋朝石头上碰,草民百姓搞不了特殊。可是,平白无故地要拆毁人家的屋,总得给个说法吧。老屋虽然破旧,到底是祖上几代留下的心血,凭空说一声打,就打了?天底下还有这样霸道的吗?

  厚皮走前一步说:人家答应给你三十块钱,你不要嘛。

  申凤坤说:永昌你不是不明就里,你这是成心装糊涂,成心要为虎作伥。做人可不能这样啊永昌,你的眼睫毛太短,一不小心就会落进沙子。确实有三十块钱一说,可你们都知道,三十块钱能干什么?连两方砖(每方两百块砖)都买不到!我这几间房子再破,也不止两方砖钱吧?你们放平了舌头说话,是不是?他田家祥只给那点儿钱,却不给我划宅基地,我就是要了那钱,也没地方盖房子啊。这么大的事,他不肯亲自跟我说话,只差了你永昌作传达。你还记得不?那天你进了我家门,耷拉着个驴脸,撂下三十块钱,说“就这些,要多也没有,看着办吧”。大家评论,这是办事的道理吗?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吃嗟来之食,俺就是再穷再卑微,总不至被人如此蹂躏吧!你们这些人,看看,差不多每家都有被打的屋,难道忘了房屋被人强拆的滋味儿?凭良心说,这事公道不公道?田家祥为官不仁,打击报复一个普通百姓,他是成心要赶走俺这一家人啊!

  厚皮无奈地说:这事儿真叫我作难,两头都是大叔,这个说不能拆,那个说必须拆,两头不收礼,难为中间抬盒子的人。说起来,你们俩从小就要好,论年龄你大他小,当哥的就不能让兄弟一次?不要说本村本里,就是江湖上,也要讲点儿义气的呢。

  申凤坤一听这话,恼怒道:你甭跟我提旧事,一提起来,我心里就像吃了一把死苍蝇!早知今日如此,唉,我算是庇护了一头狼!

  大喇叭里再次响起田家祥的声音。

  厚皮不耐烦了,带着那些人硬朝老屋跟前冲。

  申凤坤带着儿子和女婿,紧紧地立起一道人墙。

  有人把梯子竖立在老屋的墙上,打算上去扯屋草。

  申抱朴铁青着脸,一把拉过梯子,掼在地上,大吼:谁敢动!

  双方对峙,气氛更加紧张起来。

  街口上聚集了很多人,他们交头接耳地唧咕:就要开打了。

  申凤坤继续向围观的人们诉说委屈,希望得到理解和同情。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平素里乐于助人,在村民中享有较高威望。因为他上过初中,算是村里有文化的长者,邻居有喜丧往来之事,都要请他总管礼仪事务。他的话不仅典出有据,办事也都中规中矩。加上辈分高,说话颇有分量。他的哀诉感动了许多人。有些敢言的青年,尤其是申家的本族人,开始流露出对永昌一伙人的谴责之声。

  常言道,众怒难犯。田永昌虽然拿了田家祥的尚方宝剑,但此时面对许多人的谴责,本就不足的底气又消散了大半。他转过身去,不肯面对申凤坤义正词严的指责,两只脚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地方。跟他来的那些人也有些吃不住劲,有的撂下工具,悄悄躲到围观的人群中去了。

  就在这时,田家祥风风火火赶了过来。

  他冲到厚皮跟前,质问:怎么还不动手?!

  厚皮为难地看着申凤坤一家人。

  田家祥指点着那些执行任务的人说:叫你们来看景的?!

  大苇塘的农民,从来就有怕官怕事的传统。虽然田家祥只是个村官,但谁都知道,他是个上上下下有名望的模范,多年来形成的权威,无人敢于挑战。他说牛有几颗牙,没人敢扒开牛嘴看看的。村里党员大都听他的指派,公社、县上的干部也都一个口径地支持他,大队部的那些奖状和锦旗就是证明。更重要的,田家祥凭借过人的胆量和智慧,把一个原本很落后的大苇塘变成了先进单位,各家都得到了具体的好处。眼前这些雇来的人,虽然房屋被打,但都拿到了补贴,补偿的宅基地即将拿到手。再说,几乎每个家庭都曾得到过田家祥的恩惠,孩子当兵、提干、上学,这些都要支部在政审方面给予协助。谁家孩子出去当工人,都要大队盖章。有田家祥一句话,生了孩子的人家可以到供销社买到二斤红糖,死了人可以在公社拿到补助金。等等,等等。这些都是实际的好处。相对于申凤坤,眼前这个掌握实权的大苇塘支部书记显得更重要、更实惠,也更有威严。农民有一句很庸俗的话:能扶竹竿不扶井绳——因为前者硬,后者软。

  那些人接受了田家祥的谴责,重新集结起来。

  既然有了靠山,厚皮也增长了精神,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同时,申凤坤家爷们也站得更紧了。凤坤的女儿申秀菊从低矮的院门走出来,后边是她的娘——申凤坤的老婆。母女俩缓缓走过来,看那样子,既不像要参加战斗,也不是来看景的。申凤坤看见她们,呵斥道:这里没女人的事,都给我滚回去!母女俩听了,复转身,怯怯地回到自家院门里,只露出了两个头。

  双方的阵列依然各不相让,彼此几乎是鼻尖碰鼻尖、脸碰脸了。

  田家祥站到一个碌碡上,朝着在场的人喊话:今天的事,是公事。大伙都看一看,咱村这条路,说起来也算打通几个月了,可是就差这十来米,车子到这里还是走不通。为什么?就因为他申凤坤不肯打这两间破屋。支部决定的事,执行不下去,公社领导三番五次地批评我,叫我怎么办?难道说这路是给我田家祥一个人走的?为了修路,好多社员都有贡献,有的截短了院子,有的打掉了房屋,就他申家特殊!给钱,不要;还攀比别人,想要宅基地。村里有规定,只有打了堂屋的才补宅基地,他这是东屋,是过道,不是正房,按规定不能给宅基地。如果你们谁承认申凤坤的攀比有道理,那只有来个太监的鸡巴一刀齐,已经划出的宅基地全部收回,光给点儿钱算完!

  中国的百姓,特别是农民,对来自上级的指令常常不是先怀疑对不对,而是首先考虑如何自保、如何少吃点亏,正义与否,还在其次。田家祥这么一说,厚皮带来的那些人就嚷起来,说凤坤的情况和我们不一样啊,俺这些人打的是堂屋,堂屋跟过道屋怎能一样待遇啊。这一来,申凤坤一下子就被孤立了,不论他说什么,那些人都不肯再听。这些临时雇用来的“战士”跃跃欲试,恨不得一阵狂风把申凤坤和他家的老屋吹到爪哇国里去,大家乐得个清净。

  申凤坤见寡不敌众,退一步,问田家祥:最后一句话,给不给我留半截眼睫毛?

  田家祥坚决地说: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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