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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弥》(1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15:19 来源:丹增

  我站在宗喀巴灵塔大殿第一道大门的石阶上,只见大殿两扇朱红的门板左右斜靠在墙壁上,板面上满是打砸过的痕迹,沿墙排列的转经筒横七竖八地滚落在地上,过去悬挂在大门两边的骡皮鼓被扔到垃圾堆里,鼓面被锐器洞穿,鼓背裂纹纵横。我走进第二道大门,满地散落着用金粉书写的经文,不时还看到几张贝叶经残片,灵塔高墙三面的经书架空洞无物,大门左右墙壁上绘制的四大天王壁画上到处乱涂着黑色的墨水、白色的石灰。大殿的金顶被掀翻了,灵塔上那些灿若满天繁星的瑰宝不翼而飞,发黑的镶框就像挖去眼珠的眼眶阴森恐怖。几个老僧向我描述被拆的情景:人们蜂拥呼啸而来,把大殿团团围住,寺庙的喇嘛在活佛高僧的带领下前去阻拦,可那些人着了魔似的,满脸激愤,眼睛通红,喊声震天,手舞足蹈,一边大声呼喊着:“破除迷信,砸烂封资修”“就地闹革命,建立新世界”“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一边用十字镐、锄头、斧头疯狂地打砸抢,能砸的砸,能砍的砍,能挖的挖,还用麻绳拴着塔颈想把灵塔拉倒。可这银铸的灵塔坚固无比,怎么也拉不倒。于是他们就搭起架子,爬上去砸开塔肚,把里面供奉的五谷、珠宝、绸缎全都抛了出来,当场你抢我夺,背着、扛着、抱着往家走。

  听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布达拉宫西大殿内有一幅描述修建西藏三大寺的著名壁画。画面上西藏南方有一座神秘莫测的原始森林,穿着藏服的工人在举斧伐木,北方有座荒无人烟的远古石坊,赤脚祼背的采石工人在握柄挥榔,拉萨河波涛激荡,河中运送木料、石块的牛皮船在旋涡中飘荡,在修建寺庙的工地上民工成千上万,他们抬着巨大的木料,背着沉重的石块,砌着坚固的石墙,哼着低沉的号子。我在想,这一座座巍峨壮丽、金碧辉煌的寺庙,不仅是高人智慧的结晶,更是劳动人民血汗的凝聚和白骨的堆积。今天一群喝了迷魂汤的人,发了疯似的将它摧毁,此情此景,只有含泪仰天长叹。

  我问:“那宗喀巴大师的肉身呢?”

  我问的那位老僧,一脸忧伤,但眉宇间有一种庄严的气概和坚强的力量,满脸的皱纹透着希望、慈悲和信仰。他温和而坚定地像是自语:“一切幸运并非没有烦恼,而一切厄运也绝非没有希望,没有什么不可以通过藐视来克服的命运!”然后,他看看四下无人,便耳语给我:“你赶快去拉萨找波密活佛,一切都会明白。”说完扬长而去。

  波密活佛佛学造诣很高,在拉萨三大寺高僧中名列前茅,20世纪50年代末他曾被推荐为甘丹寺的候补“法台”,这意味着,他离整个格鲁派的教主地位只差一步。他的弟弟老成练达,学识渊博,是同辈之中公认的才子,曾经当过旧政府一个机构的秘书,现在赋闲在家。当时,拉萨城本不大,只有四五万人,我在城里四处打听,很快找到波密活佛的藏身之处。

  一个星期六的夜晚,新月从东山顶上升起,拉萨鲁普小街闪耀着煤气灯光,间或一条狗的汪汪声,引来满城狗的嚎叫。我在朦胧的月光下,对着门牌号码,敲了半天没有人应。这年代,大家对有人敲门轻则胆战心惊,重则魂飞魄散,不是抓去批斗,就是抄家传讯。我失望地靠着门板蹲在地上,不一会儿有人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紧张地探出头来小声问我是干什么的,我仔细表明来意,他才领我进去。波密活佛果然暂住在他弟弟家,我向波密活佛顶礼,说明了我的来意。也许是我的虔诚触动了佛心,他向我一五一十地讲述了宗喀巴大师的法体在劫难中的秘密。

  西藏塔葬、火葬、天葬、水葬、土葬五种丧葬习俗沿袭了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塔葬是将肉身保存在金塔或银塔内,供奉在寺庙的大殿或专门的灵塔殿,接受广大信众的瞻仰。宗喀巴大师圆寂以后,他的施主和弟子捐赠了白银七百多两,建起了一座镶满珠宝,金光闪闪的灵塔。镶嵌在塔顶上的一颗金刚钻石,硕大无比,在月光的照耀下,它的光芒能供喇嘛诵读经文。寺院和灵塔遭遇劫难后的一个夜晚,波密活佛背起宗喀巴大师的法体,乘着夜色的掩护,悄悄地沿着狭窄陡峭的盘山便道走进甘丹寺旁边海螺山上的一个岩洞。过去这里是高僧大德们的闭关修行处,鲜有人迹。相传当年宗喀巴大师就曾在这个山洞里闭关修持,历史轮回,谁也没有料到,500年后他的法体竟然回到这里避难。

  不久,波密活佛悄悄地背上自己购置的保存法体所需的物品,拎着自己必需的生活用品,来到海螺山,选择了一个很隐蔽的修行洞,洞口垒起土墙,有简易门窗,整体与岩石浑然一体。他初次进洞,刚弯腰就惊动了岩鸽、蝙蝠,扬起满洞尘土,洞中有洞,洞顶中央垂下一块大岩石,屏风般把后面的洞遮掩。里边山洞里还有一个自然形成的岩石佛龛,台面光滑,背靠平整。波密活佛按照佛典配方,用药材、青稞、干草裏起法体,外面用白棉布、红丝绸层层缠绕,然后装进透气的牛皮箱里摆放在天然的佛龛上,面前摆放一只银碗和一个香炉,每天虔诚地换圣水,焚藏香,磕头祭拜,祈祷诵经。

  随着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不断深入,一切牛鬼蛇神都要在光天化日下批倒批臭。寺庙活佛和当权派一样是头号批斗对象,像波密活佛一类的高僧更是比木炭还黑的“黑帮分子”。寺庙拆了,那些过去有头有脸的人被遣送回原籍,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斗争,他的原籍是拉萨市鲁普居委会。可居委会查了半天,找不到人影,于是专门成立了专案小组,要查个水落石出。有人揭发,他为了逃避批斗躲在甘丹寺后山的岩洞里。一天,几个身着绿军装、腰扎宽皮带、臂佩红袖标的藏族“小将”围在山洞口,高喊:“黑帮分子滚出洞来!”他已经猜出原委,不慌不忙地把法体安顿得妥妥帖帖之后,轻松地走出山洞,由人押送回拉萨,暂住在弟弟家里。弟弟被派到拉萨流沙河工地做饭,也是接受劳动改造。波密活佛每天傍晚,穿过两条幽暗的街道,到居委会接受批斗。有一天,整整挨了三个小时批斗,身心疲惫不堪,回家时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不小心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地,根本无力爬起来了。幸好被紧随其后一个戴着口罩的人,搀扶着把他送回到家门口,还拿出一点儿钱放在他手里说:“我看到你挨打了,明天去医院检查一下。”说完就消失在夜幕里。从那天起,每晚挨批斗回来,总有一个戴着口罩的人,打着微弱的电筒,搀扶着送他回家,直到不再去挨批斗。

  4

  20世纪70年代末,报春的燕子往来逡巡,天空布满灿烂的阳光,一个个喜讯传遍祖国大江南北。人民深恶痛绝的“四人帮”被一举粉碎,人民忠心爱戴的邓小平重新复出,三中全会的召开吹响了历史转折的号角。祖国宝地雪域高原的冰雪开始融化,草原上牧羊姑娘的歌声开始响起,布达拉宫的鼓声又从云海里传出,唯独波密活佛却面临巨大而无法言表的压力。在拉萨八角街的转经路上,佛教徒们一传十、十传百地在说“破四旧”时,是波密活佛将宗喀巴大师的法体扔进了拉萨河,他是披着袈裟的恶魔,是佛教徒中的败类。他到大朝寺朝拜时,有人当面向他吐口水,背后冷言冷语,对着脊梁指指点点。罗布林卡图书馆要组织整理被散乱的经书,他被列入邀请人员的名册,竟然遭到所有参与经书整理的高僧大德们的一致反对。甘丹寺开始修复,部分宗教活动重新恢复,他提出返回寺庙的请求,又遭到临时负责寺庙管理的喇嘛们的拒绝。因为在他们看来,波密活佛的罪孽是不可饶恕的。

  一天,波密活佛专程到宗喀巴曾经修行的扎耶巴寺朝拜,寺庙坐落在拉萨东北90多公里的崖峰峭壁间,过去这里是香火最旺的佛教圣地,由于高山阻挡、道路艰险,后来除了虔诚的信徒,去的人并不多。加之十年动乱,寺庙已是一派破败景象,佛龛里的佛像残臂断指,经堂里的帷幔破旧不堪,供桌上布满厚厚的灰尘,墙角布满蜘蛛网。他暗下决心,要到这里来重整古寺昔日的恢宏。走出寺庙沿着转经路焚香祈诵,路边有一棵参天古松,树荫下摆放着几条石凳,几个来转经的穿着便服的僧人坐在上面。波密活佛走累了,也想在旁边空位上休息一下。可他刚一到,那几个人就像躲瘟疫似的避开了。不久,他购置了清扫工具、佛教用品、雇了一辆马车来到寺庙。正准备料理,三个在此修行的僧人来到他面前,阴沉着脸,一副想撒气找不到对象的样子。其中一人带着轻蔑的冷笑,硬邦邦地扔出一句话:“我告诉你,你的罪恶下地狱油锅也难以洗清,这是佛教圣地,不准你玷污了这片净土!”边说边把他的东西往外搬,波密活佛只好忍气吞声返回拉萨。

  当他向我介绍这些情况时,我问他:“这么大的冤屈,你怎么还能扛得住啊?”他沉思良久,用惭愧的口气说:“我修炼不够,不能做到佛祖教导的一个比丘要有容纳万物的胸怀和气度,对于别人的伤害,以宽容和宽恕给自己一个解脱。我一开始还有点抱怨和冤屈,罪过啊罪过!”他眼里还闪着泪花。是啊,一个真正修行人,一辈子在寻找自己的不足,随时清扫心灵上的尘埃,人间的一切罪过由自己来承当。我曾在鉴真和尚的著作中读到这样一个故事:日本的白隐禅师是一位戒律严明、禅道高明的净行者,有一对夫妇在他住的附近开了一家餐馆,忽然发现自己未出嫁女儿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这对夫妇震怒异常,一再逼问女儿。女儿起初不说,经过再三苦逼,她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白隐”两个字。夫妇怒不可遏地去找白隐理论,但大师不置可否,只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是这样的吗?”孩子生下来以后,就被送给了白隐禅师。白隐凭空横遭白眼和冷嘲热讽,名誉扫地,但他处之泰然,仿佛是受朋友重托一样抚养小孩,向邻居乞求婴儿所需的奶水和其他用品,非常细心地照料孩子。一年之后,这位未婚妈妈终于向父母吐露实情:“孩子父亲是渔市的一名青年。”夫妇立即带着女儿去向白隐道歉,请他原谅,并将孩子带回。白隐仍然是淡然若水,既没有不满,也没有乘机教训埋怨,只是在交回孩子的时候,又轻声说一句:“是这样的吗?”……当你原谅不可原谅之事,世界便属于你,佛的境界是慈悲没有敌人,智慧没有烦恼,以一切众生病都是我的病的情怀,默默祈请佛的加持,不再自误误人。

  时间之水缓缓而过,已经到了20世纪80年代,甘丹寺后山废弃的天葬台前,又开始插满招魂的白幡,新建的长长廊坊里,整齐地排列着转经筒,虔诚的信徒们一个一个地转过去,嘴里反复念着“嗡玛尼叭咪吽”这句寄托一切的咒语。听说北京拨出巨额款项,要重新修建甘丹寺,寺院四周的山坡上到处是白色的施工帐篷,就像西藏牧区赛马节时的帐篷城。寺庙里外到处是简易商铺和没有挂牌的餐馆,进出的人中有裹着羊皮祅的青海人,头上盘着红穗的甘孜人,还有来自藏北草原的牧民,来自藏南谷地的农民,来自后藏寺庙的僧侣,他们自备饮食炊具,自带施工用具,组成了浩大的施工大军来参加重建寺院。甘丹寺的旧址上,一时布满了脚手架、挖土机、推土机、碾压机,每天从黎明到日落,现代施工机器的吼叫声,铁器碰撞的哐啷声,木头拉锯的嘎吱声,铁锤敲打的叮当声,交相辉映,好一派繁忙的景象。除了施工现场,这里最热闹的是原来的辩经场,现在是寺院最大的广场,广场中央立着一个方形的广告牌,上面用藏文写着“甘丹寺维修捐赠处”。一条长条桌后面,坐着十几个穿着袈裟的僧人,他们在厚厚的账簿本子上,记录着人们捐赠的款物。捐款十万八万的不是个别,一万两万的不计其数。闪光的黄金,红色的珊瑚,绿色的松石,白色的珍珠,捐赠各种珠宝的人络绎不绝。从早到晚,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安多有一家牧民将百十头牛羊全部换成现金捐赠,一个拄着拐杖的农民从甘孜不远千里捐赠了一颗世代相传的九眼天珠。在蓝天之下,大地之上,人们用清静无染的敬信之心,用福慧善业的功德之心,用饱满的纯净灵魂和天地良知,重塑千年的智慧与文明。

  环绕甘丹寺的转经路越踩越宽,路边的玛尼石刻越堆越高,俨然成了一片石林,寺院也修葺一新。喇嘛们吟诵祈祷的唱经声再度回响在这片饱经沧桑的庄严土地上,波密活佛完好无损地送回了宗喀巴大师的珍贵法体,人们惊讶万分,犹如大梦初醒。甘丹寺隆重地举行了大师法体入塔仪式,宗喀巴大师的灵塔再次恢复了神灵之气、宗教之光,曾经冤枉过和误会过波密活佛的信众无不流下羞愧与钦佩的眼泪。波密活佛声誉大振,以自身佛学造诣的深厚博大,以忠贞不渝的坚定信仰,以隐忍无私的精神境界,被僧众一致推举为甘丹寺的接任法台和西藏佛教协会的副会长。

  对藏传佛教的信众来说,高僧大德的法体之于灵塔,正如汉地佛教的舍利之于佛塔。历史上那些德行高洁、开宗创源的宗教修行者,自然而然地会被信众推上神的尊位,他说过的话被视为圣言,他用过的器物被尊为圣物。东方的宗教如此,世界的宗教也是如此,哪怕是在科技高度发达的西方世界同样也是如此。我曾经去过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那里就供奉着耶稣被强行背上十字架时,一个妇人给他擦血和汗用的手绢,人们还传说那上面会显现出耶稣的容貌,这块手绢如今成了圣彼得大教堂的三大圣物之一。

  在我看来,人类信仰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宗教圣物和圣器,无论对有信仰者还是无信仰者,都是一种文化的传承,都承载着历史的印记,文明的光辉,它们自身所带有的传奇性使之成为神性的故事,极大地丰富了我们的精神世界,更让我们的文明史灿烂多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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