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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弥》(1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15:19 来源:丹增

  与这狗十分相似的是管家,他是从一个部落头人的家中逃出来的,到我们家已经十多年了。凡到我们家来的客人都叫他“扎西啦”,这前面两个字是名,吉祥的意思,后边的“啦”是尊称。除了我父亲,我们家所有人当面喊他“扎西”,不加“啦”,背着全叫“吉加”,藏语是“狗屎”的意思。他刚来时大家都喊管家,后来与他接触多了,大家逐步发现,他生性凶恶,诡计多端,对有权势的人不仅毕恭毕敬,还奴颜婢膝,阿谀奉承,对普通人尤其是平头百姓,不仅说话粗声粗气,还张牙舞爪,仗势欺人。这小狗和管家的嘴脸,在我幼小的脑海中,留下了永不消逝的坏印象。当我长大,尤其是进入官场后,我感觉天下最可厌、最可憎、最可鄙的人,莫过于察言观色、花言巧语、玩弄权术的人,这种人会一时一事得点小利,但本质上与摇尾乞怜,甚至立起身子来作揖的奴性十足的哈巴狗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家的牧场坐落在怒江畔,地名叫多托卡,这里是怒江上游,有如所有的孩子都有母亲,所有的江河都有源头,这里离怒江源头只有一百八十公里。说是牧场,实际是荒山旷野,是茫茫无边的草原,也有绵延的丘陵峡谷,有些凄凉、孤寂。这东西南北骑马行程五天的范围是五个部落头人的草场,住着五十来户牧民。我家负责管理牧民的是我三哥,雇了四个牧人,一对是母女,一对是父子,还有两个助手,关键是有八条大狗。它们就像插在军营里猎猎作响的军旗,显示不可侵犯的气势;就像巡逻在旷野里的武装士兵,显示出主帅的骄矜;就像瞄准目标随时待发的炮筒,显示所向无敌的威风。要说牧场的灾难,除了旱、雪、风三灾之外,是鹰、狼、盗三灾,前三灾是靠人能战胜的,这后三灾人是无能的,只有这八条大狗才能抵挡,所以这狗才是牧场的南山猛虎、北海苍龙、威武将士。

  牧人吉措母女看守着上百只羔羊,天高云淡,羔羊低头舒服地啃着嫩草,狡猾的老鹰在天空中骄傲地展开乌黑发光的翅膀,横扫着破棉絮般的云块,那黑影遮天蔽日,一会儿倾着身子俯冲,一会儿扇动翅膀升空,最可怕的是一动不动地停在空中,良久地俯视着那一群肉嫩的羔羊,那是它将开杀戒的先兆。这时,只有跟随吉措的狮子狗发挥威力,这只狗体形高大匀称,头部像狮子,巨大的脑袋,被厚绒绒的长毛所覆盖,下面一对火炭般凶狠威严的眼睛,嘴角朝下露出两颗尖锐细长的獠牙,偶尔懒洋洋地打个哈欠,獠牙间吐出巴掌大的舌头,不怒自威,还有几分恐怖。只要有一只鹰在上空想危害羊群,狮子狗就伸直腰腿,昂首朝天,开始发出嘶哑的声音,很快变成盛怒的狂犬,那模样试图插上翅膀,飞上蓝天,追咬苍鹰。鹰群只好要么钻进云丛中,要么箭一般快速消失在天幕上。

  牧人旺堆父子随时背着猎枪,别着长刀,防备的是到处肉食的狼。羊是狼的美食,狼见了羊,就像猫见了老鼠,不逮住下肚,死不瞑目。广阔无边的草原上,贪婪凶残的狼群小的五六只,大的几十只,随处可见。它们为了吞噬绵羊,往往耐心地在羊群四周守候一两个月,跟踪数百里,只要逮到一丝一毫的机会,就会不顾一切,张牙舞爪,用血盆大口展开一场暴虐的杀戮。凶残是狼的本性,它们一旦闻到血腥味,喊声、枪声对它们就毫无作用了,狼吃羊不仅是填饱肚子,还要满足那长久的预谋、跟踪、等待之后的搏杀之乐。我们家牧场放牧真正意义上讲靠的不是刀枪,而是八条忠诚勇敢的狗。它们个个大如小牛,巨大的脑袋深藏在尖长浓密的鬃毛中,粗壮的颈部像磨盘,平直的腰背似乎能托起一座白塔,短宽的臀部拖着扫帚一样的尾巴,结实有力的四条腿下长着铁钩似的爪子,它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刮风下雨,天寒地冻,跟随羊群前奔后跑,领头羊走远了,跑过去拦住,体弱的羊掉队了,催促着赶来,发现狼群的威胁,它们巧妙地把羊群圈起,自个儿在四处占领制高点,密切注视着狼的动静。当夜晚,羊群进了羊圈,牧羊人经过一天的劳累,蜷缩在帐篷里进入梦乡,这八条狗还在黑暗中巡逻放哨,听到远处的狼嚎声,或者发现狼群潜伏在羊圈周围,要么“汪!汪!汪!”发出警告声,要么排成一字形队列,威猛暴烈地冲向狼群。面对这样的阵势,恶狼往往望而生畏,不敢轻易对羊群发起袭击。

  我十岁那年的夏天,三哥邀请占堆活佛到牧场讲经说法,祈求免灾除邪,草丰畜旺。我跟随活佛老师在牧场上整整住了一个月。我们到的那天,牧场上一片繁忙的景象,忙的不是接待我们,而是忙着盖狗窝。牦牛背上驮着从远处运来的黏土,马背上驮着从农区运来的麦秆,黏土和着水做成泥巴再加进柔软细长的麦秆,几个光着脚板的人在上面不停地踩踏,然后在四方形的模框中挤压成形,晒干后变成四四方方的土砖,垒起来就是狗屋,房顶平放着木棍,上边摆放上一层杂草,再糊上一层稀牛粪。听说这狗屋比人住的牦毛帐篷还要暖和。三哥说,这还不够,到了冬天狗屋地上铺上一层晒干的羊粪,上边垫上鞣好的羊皮。活佛和我们住在绣着五颜六色的八宝吉祥图案的白布制成的帐篷里,帐篷四周拉着豪华的帷幕,可是,这里海拔四千多公尺,尽管是夏天,有时还飘着几片雪花,夜里冷得直打哆嗦。有一次,我不禁感慨地问三哥:“怎么这狗住得比我们还暖和?”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这些狗是英雄,是功臣,没有它们我们冬天吃不成肉,夏天喝不成奶。”牧人旺堆听了这话,便饶有兴致地给我讲了一段这群狗的英雄事迹。

  一天,旺堆父子赶着一百多只绵羊,来到草枯兽藏的冬季草场放牧。此时,辽阔的天空下,白云飘荡,雪山无语,草原空寂,寒风凌厉,一群乌鸦却不知趣地贴近羊群上空飞翔,不停地盘旋,还烦心地“呱!呱!呱!”嘈杂一片,凄惨悲凉的气氛笼盖着四野。藏族习俗中乌鸦的叫声是不祥的征兆。旺堆寻声抬头张望,乌鸦突然停止了叫声,扇动着黑色的翅膀,慌慌张张地向着远处的天空飞去了。再低头看看羊群,百来只羊你挤我撞,四处逃窜,纷乱杂沓的蹄声四起,有的踉跄奔突,忽地倒地,四肢还不停地抽搐;有的已四肢朝天地仰倒在草地上,口吐白沫,血从被咬断的喉头静脉向外喷射;一只狼正追着一只公羊,一口咬断了羊的后腿……

  这是一群饿狼,肚皮干瘪,目露凶光,獠牙锃亮,饿得不可抗拒的凶狠,像闪电一样在羊群中横冲直撞,疯狂追杀。这时五条狗冲了上来,它们发出滚雷般的咆哮,平日倒伏的耳朵像角一样竖起,黑里透黄的杏仁眼里发出咄咄逼人的威严,或愤怒地追赶着狼群,或敏捷地与狼兜着圈子,钻进羊群的是四只狼,由五条狗应战,有时一对一嘴对嘴地撕咬,有时集中火力攻击。只见,五条狗同时扑向一只狼,一阵乱咬,血淋淋的狼转眼倒地毙命。此时,战局被根本扭转。它们开始追赶还在羊群中的三只狼,渐渐地,静默无声地围成一个无法逃脱的包围圈,接二连三地轮番着飞也似的冲上去咬一口,又迅速地退回原位。包围圈越来越小,最后,三只狼被逼得紧紧地屁股靠着屁股,眼露着凶光,嘴里露出尖锐的牙齿,准备着最后的挣扎。狼的耐心是骇人的,除了四肢的颤抖,冷静得像一座三只狼的石雕,仿佛在等待在劫难逃的命运,又似在等待决一死战。突然,五条狗同时扑上去,各自准确地咬住狼的咽喉、后腿等要害部位,三只狼来不及反抗便被咬翻在地,殷红的鲜血从嘴巴、鼻子、眼睛里向外汩汩地流淌。这时牧人赶到现场,拔出腰刀,朝奄奄一息的狼使劲地扎。

  那年冬季,我住的寺庙暂停法会,除了日常管理者,僧侣放假两个月,我跟随活佛老师回农场学经。我们这个村庄大部分是附近五个部落头人富裕户的农场,总共四十来户,也有许多无地无房靠乞讨过日的贫苦人家。那时,世道不公,社会残忍,富裕人家吃剩的穷苦人家捡,富人油头粉面,穷人蓬头垢面,还说这是前世命运注定的。我们家三十来亩田上的麦子已经割完,捆成一束束,用骡马驮着堆放在平整的屋顶上,等着来年春季脱穗。这是农闲时节,许多牧场把人畜迁回农庄过冬,那时没有电灯电影,没有学校医院,全村能点上汽油灯的也只有四五户,一年能吃上几顿白米饭的也只有三四户,别看头人贵族那么显赫,维系社会整体的是按富贵贫贱把人分三等九级的愚弄骗术。

  每到夜晚,整个村庄没有生机,没有活动,天一黑,就人睡畜卧,狗都懒得叫一声。天一亮,一切才苏醒过来。我们到的第二天全村数我们家最忙碌,准备按西藏牧区习俗举行“赞狗咒狼领赏活动”。这项活动的主角是狗,活动的内容是敬狗,赞狗,还有赏狗。三条牧场的藏獒代表与狼拼搏的群狗被邀请到农场。它们被精心打理过,头颈简直像个狮子头,威猛彪悍,脖子上套着蓬松的染成红色的羊毛脖套,更增添了几分王者的风范,时不时威严地、冷冷地向周围扫视一眼,透着一种可与任何猛兽决战的勇猛和霸气,在人们惊羡和钦佩的目光中,自豪地享受着英雄的光荣。那宽厚的额头粘着画有日月齐辉图案的彩纸,厚茸茸的腰背毛丛中挂着几串麦穗似的黄、红、蓝三色穗子,这些装饰既是摆阔绰,壮观瞻,也是满足主人的自豪和荣耀。那天,我家院子中央铺着藏毯的地面上,三哥和旺堆等牧人兴奋地往鞣好的狼皮里塞进青稞麦秆,然后用银色的粗针穿着湿润的牛皮线缝上,做成活灵活现的标本。最后,还在狼头上戴一顶黑色的圆形小毡帽,在两只耳朵上挂着牦牛尾巴制成的长长的耳坠,四只脚套上硬牛皮做的镣铐,把狼装饰得十分狰狞、丑陋、令人憎恶,滑稽的是脖子上挂了一条洁白的哈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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