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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弥》(1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15:19 来源:丹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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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言:诸法因缘而生。我与宗喀巴大师的佛缘源于我的童年。那时我年仅三岁,就被一家寺庙的活佛领去削发剃度。在盛行佛法的藏族地区,一个幼童被领去,入佛门、披袈裟、读经卷,不仅是个人的荣幸,而且是家族荣耀之极的盛事。而对于一个黄口小儿来说,这意味着将永远告别童年的快乐时光。从此,我的童年生活如同转经筒上的小坠,绕着经师转,晨钟暮鼓,黄卷青灯,过午不食,饥肠辘辘。最深刻的记忆是,一天家里宾客盈门,大多是黄袍袈裟的僧人,在一片喧闹声中,我由父母领着、由僧人簇拥着,被大家你抱我背、走路骑马,来到一座古寺。在烦琐冗长的宗教仪轨结束后,由寺庙住持领着进了我的僧舍,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一角,安放着一张方形木床,床头的几案上摆放着三尊佛像,分别是佛祖释迦牟尼、莲花生大师和宗喀巴上师。孩子的眼光是直线的,不会拐弯,当我依大人之命分别给佛祖释迦牟尼和莲花生大师磕完头后,见剩下的宗喀巴大师的佛像是一个小巧玲珑、闪着亮光的镏金塑像,感觉十分可爱,便不由自主地一把抓过来,准备仔细端详。一直守在身边的父亲见状,一时不知所措,急得一巴掌打了过来,我的小手立马就像吹了气似的红肿了,痛得我哇哇大哭。等候在门外的母亲听到哭声,不顾一切冲了进来,抱起我就走,还给众人丢下了一句像扔出来的石头一般的硬话:“我的孩子不要进寺庙,不要当喇嘛!”母亲把我直接带回了娘家,据说后来父亲派了很多人来说情,母亲也不放我。再后来,请了一个叫朗纳的活佛到母亲家做工作,我才被重新领进寺庙。

  在当时的人们看来,我的行为是多么不敬的举动,我与宗喀巴大师的佛缘是从亵渎佛法的罪过开始的。直到我五岁半时,我的宁玛派上师身体欠佳,家里又请来一个格鲁派的喇嘛上师来做我的经师。他是我家乡比如县却林寺的堪布,曾在拉萨三大寺之一的哲蚌寺,用十二年时间学完了经、律、论三藏,全面修习了戒、定、慧三学,并考取了拉仁巴格西学位,这是藏传佛学的最高学位。他学识渊博,身材魁伟,身披象征身份的打着匀称褶子、衣料精细、做工精致的法衣斗篷,老是一副严肃的面孔,那一双明亮的眼睛像聚光灯一样随时盯着你,让你动弹不得。日复一日,天天如此,还在梦中把你推醒,穿上袈裟,开始背诵祈祷经,起初规定每天晨诵要背五页,可是我能背诵十五页,他就逐步加码,一直加到每天背诵二十页,四十六页的祈祷经我两天就能流利背诵了。奇怪的是这些祈祷经直到今天我都还能倒背如流,上师赐给的善法乳汁也许能溶解在跳动的血脉里。随着上师的变动,我做法事时戴的红色尖顶法帽改成黄色桃形法帽,学习内容从释迦牟尼、莲花生大师的祈祷经,转入宗喀巴的三乘三士,敇戒晅诘,上师说这是实现菩提道的唯一途径。苦学禅悟是冥思苦想加死记硬背,但绝不是茫然不解,而是清晰地明了一些学佛的基本准则。比如,人生得来不易,珍惜短暂生命;绝断世欲杂念,摒弃害人邪念;严守言行戒律,一切慈悲为怀,时时利他利众。我的这位上师是万事通,每天不是接待算命选日、念咒画符的人,就是被请去看病开药、诵经开光,还要参与寻访转世灵童、超度死者亡灵之类的佛事,忙得不亦乐乎。而我的功课只能是在指定的座位上,面对厚厚的经卷摇头晃脑地大声朗读,还有每天用两炷香的时间,练习书写藏文,上师说:“字是人脸面,写得难看是见不得人的。”在现代文明还没有进入西藏之前,寺庙是文化、教育、卫生的唯一基地,除此几乎没有学校,没有医院,更没有文化活动场所。我也并不是那么甘愿剃着光头、赤脚光臂、苦心孤诣,但那年代要做个有学问的人,也只有这一条途径。

  斗转星移,世事变迁,西藏如火如荼的民主改革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个改变既是躯体生存方式的转变,更是精神关注内容的转变,我走出白墙金顶的寺院,离开酥油、糌粑飘香的西藏,来到汉地进入现代学府。1967年,我从中央民族学院新闻班毕业,回到《西藏日报》当实习记者,带我的老师是一个叫高峰的汉族大哥,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他不仅是学校的高才生,而且是报社文采风流的名记者。他眼神清澈似水,深藏着一种诚挚和热忱,可惜高原的风刀霜剑,过早地催白了他的双鬓。有天中午他叫我去他家吃饭,这个平时慷慨激昂、口若悬河的人,今天紧皱眉头、沉吟不语,我问他有什么心思,他犹豫半天才说:“我昨天去墨竹工卡县采访,看见当地的农民在拆甘丹寺,听说把宗喀巴灵塔的顶都掀翻了,这还怎么得了!”他这个不信仰佛教的汉族朋友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气愤。

  凡是信奉黄教的,没有人不知道甘丹寺。黄教有六大寺庙,它排名第一。因为它是由佛教格鲁派的创始人宗喀巴于1409年(明永乐七年)亲自创建的,可以说是格鲁派的祖寺。它又与拉萨的哲蚌寺、色拉寺合称拉萨“三大寺”,宗喀巴的法主继承人、历世格鲁派的教主“甘丹赤巴”的法座在此,永志不移。它更是供奉宗喀巴大师圆寂后肉身灵塔的宝寺,因此它是黄教信众心目中的圣地。

  童年梦幻般的那段经历,我曾被浩如烟海的佛学经典所吸引,被博大精深的佛学理论所折服,我对宗喀巴大师永远心存敬仰之情。藏历土猪年(1419年)阴历十月二十五日,正是他生日这一天,一代宗师宗喀巴在甘丹寺圆寂,享年六十三岁。据经典记载,大师圆寂时身着法衣,在藏式卡垫上结金刚跏趺坐,身躯端正,双手作入定印,面对死亡仍专注于修持。大师圆寂后,诸根完全清净,面如满月,肤色洁白,宛如幼童;且身躯呈光明之身,光华灿烂。

  我们的祖先是马背上的民族,是依靠牦牛为生的族群,是在世界屋脊、地球之巅,向着虚空的远方倾诉那玄奥神话的民族。灵魂不灭的精神点燃智慧之火,从大山的石块中冶炼出闪光的黄金,从峡谷的深洞里熔炼出白色的银子,又从高原的冰湖里打捞起珍奇的瑰宝,修建起一座座、一个个造型别具一格、周身珠光宝气的灵塔。

  宗喀巴的逝世是雪域高原悲壮的一幕,雪山低首,江河哽咽,寺庙不分教派,鼓号齐鸣,祈祷诵经,民众不分地域,脱帽致哀,焚香点灯,转经路上,随处是弯着脊梁、合着手掌、噙着眼泪的人们。藏族人对高僧的涅槃最好的精神寄托,首先是安顿自己的灵魂,然后用吉祥的幡幢和庄严的灵塔祭奠不灭的灵魂。安放宗喀巴大师遗体的灵塔,用十八升白银铸造,塔身镶嵌着蓝宝石、祖母绿、红珊瑚、九眼石等难以数计的价值连城的各式珠宝,塔中的宝瓶里有一个旃檀制成的硕大方盒,供奉着他的肉身法体。根据《大藏经》和《四部医典》的记载,法体由九十六种名贵药材贴护,装满人间五谷的黄绸袋子,盛满五洲甘露的银制宝瓶,叠放七彩绸缎的红木箱子,数不清的经卷、圣物、珠宝供奉在塔内。大师的法体面向东北方向,象征着对家乡父老的眷恋,对汉蒙广大地区佛教兴盛传承的庇护和加持,还包括对紫禁城里浩荡皇恩的感激之情。

  3

  多少世纪以来,那些不远千里,走一步磕一个长头的善男信女前来甘丹寺,不就是为了朝觐一次这座灵塔吗?那些富商巨贾似攀龙附凤般,为灵塔镀银涂金,不就是因为佛的殊胜使自己得到更多的福报吗?塔内殓盛着大师万劫不灭的肉身,这是民族文化的象征,佛教信仰的圣物,怎么能毁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里呢?心有挂碍,我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天尽管细雨蒙蒙,我还是借了一辆自行车,独自向甘丹寺进发。路程有五十多公里,泥泞的道路上,车辙纵横,东一个水塘,西一个土堆,坎坎坷坷,颠颠簸簸,汗水湿透衣背,黄色的泥水不断地向裤脚溅,公路四周死一般沉寂。快要盘上二十公里的山路时,一块骨刺把我的车胎扎破了,只好把自行车寄存在一处公路道班那里,准备抄近路爬。所幸遇到一辆准备拉土的马车,使我在天黑之前赶到了甘丹寺。

  黄昏吞噬着最后的一线晚霞,寺庙的断壁残垣在暮色中朝着天空峥嵘林立,脱了彩漆的梁柱横七竖八地躺在瓦砾之中,空气中弥漫着尘土的气味,绛色的喇嘛城,一片废墟,满目疮痍。我走出废墟堆积的大殿,只见不远处围墙角一个简易的帆布棚子,里面升起一柱炊烟。知道那里肯定还有人,于是我又艰难地从断脚的佛龛,裂开的书架,被撕破、被玷污、纷乱散落的各种佛衣和经书间走过去。这里原来是寺院的羊圈,四面一米多高的围墙,靠里有遮风挡雨的棚顶。老百姓哪家生了病或有人去世了都要牵一只羊放生,寺院才盖了羊圈。如今放生的羊被杀掉吃了,羊圈空空荡荡,气氛凄凄惨惨,只有几个老僧披着沾满泥土的袈裟,有的用棍子敲打复原着被摔得变了形的铁桶,有的正在三个石头垒起的简易灶上煮着青菜。个个满面愁容,见到我一下警惕起来。他们把我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才舒了一口气,眼睛也露出一点儿光彩,但马上就阴暗下来,其中一个老僧面对我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垂头丧气地转身搬来一块石头请我坐下,然后用一个破旧的木碗盛了一碗青菜给我。他告诉我,甘丹寺是下面村庄里的人来拆的,寺庙里珍藏的各式法器、珠宝和其他值点儿钱的物件,都被他们拿走了。我焦急地追问:“那灵塔里宗喀巴大师的法体呢?”几个老僧久久沉默不语,渐渐地一个个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静脉贲张,两眼迸射怒火,其中一个拉着我的手直往灵塔殿走,其余紧随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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