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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沙弥》(1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1月06日15:19 来源:丹增

  在藏族的习俗中,狗是人的亲密兄弟和知心朋友,狗好比是人的影子,人和狗谁也离不开谁。不准杀狗、不吃狗肉是禁忌,无故打狗、无故虐狗是犯禁。我所在的寺庙夏天开法会,喇嘛们拥挤着走出辉煌瑰丽的大经堂,争夺残羹剩饭的狗群,犹如一堵很难冲破的狗墙,那争抢食物的场面像疯狂搅动的海水,搅起的旋涡把很多人和狗打翻在地,密如蛛网的僧舍巷道,大小不等的场院庭道都是悠然自得的狗群,都说我们寺的狗比僧人还多,这也是藏区寺院一道独特的风景。

  中午,太阳刚到头顶,我三哥站在屋顶上,神气地朝着天空“啪!啪!啪!”放了三枪。之后,旺堆和四个牧人穿着崭新的白氆氇藏袍,牵着狗抬着狼的标本,大摇大摆地走出大门。我站在屋顶上看热闹,这支队伍领头的是旺堆,他一手拿着一只白色的牦牛尾巴,不停地在空中挥动,一手牵着三条藏獒,接着是雇来的四个壮汉抬着沉甸甸的狼标本,紧随的四个牧人颈上挂着洁白的哈达,腰间别着放羊的抛石鞭,手里提着空口袋,威风凛凛地沿着小街,挨家挨户巡回。每到一家门口或人群聚集的地方,由旺堆领头,用一种说唱式的调子,朗诵一段藏文经典《幸福来自狗的恩惠》的片段,煞有介事地称赞:狗叼着青稞种子来到雪域高原,我们才有粮食吃;狗赶着牛羊来到羌塘草原,我们才有奶肉吃;狗赶走狼妖和鬼怪,六畜才有平安;狗战胜虎豹熊狼,牛马羊人才能安稳入睡;有良知的人类啊,要敬狗爱狗,它们是我们的忠诚朋友,谁要杀狗就将受到下十八层地狱的苦难。再朗诵一段咒狼民歌《江雄》的片段,说狼是邪恶的源头,杀狼不违佛规,灭狼将得福报一类的颂词。他们在家里念时,声音很低,沉闷平淡,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而在大街上诵,却声音高亢,抑扬顿挫,表现出英勇无畏的气概,点燃人们对恶狼的满腔怒火,把对恶狼的恐惧烧成灰烬。

  无论家里有畜无畜,无论贫穷还是富裕,他们走到哪里,户户派出人来,有的献上哈达,敬上酥油茶,有的送上银圆、布料、酥油、羊毛。那时生态自然,水草丰美,各种禽兽自由游荡,自然繁殖。草原上无处不在的狼群对畜群带来极为严重的祸害,一只狼一年要吃掉十来只羊,牧民几乎到了谈狼色变的境地。打狼救畜是牧民的头等大事,从古至今,这一代代流传下来的咒狼民歌《江雄》就是牧民恨狼斗狼的情感表达。

  太阳快要落山了,他们才兴冲冲地回家,有如一支得胜归来的队伍。背上的口袋已装得鼓鼓囊囊,脖子上挂满长短不齐的哈达,旺堆除了藏獒还牵回三只绵羊,说是人家奖励送的。这时,漆黑的夜空,像浸透的黑汁,整个村庄一片寂静,偶尔听到马圈里传来忽高忽低的马铃声。只有我家客厅里算是热闹,一盏汽油灯挂在粗壮的木头柱子上,发出“滋、滋”的喷气声,加上若明若暗的火苗,算是有点生气,地面铺着手工地毯,厅堂中央放着粗壮的三足铜叉顶起的大火盆,黑色的木炭半边燃着炙热的火焰。家里主人坐在沿着墙摆放的藏式坐床上,家仆不分男女一律盘腿坐在地毯上。今天虽是个喜庆的日子,可森严的等级制度下从来没有欢声笑语,偶尔听到几声家佃们的窃窃低语。这沉闷的气氛被我二哥一声有意而响亮的“嗯哼!”打破了,他干咳完后,满脸严肃地扫视一眼大家,接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一本正经地高声读了一遍。然后,管家恭敬地递上一件羔皮藏装和一顶狐皮帽子,由二哥亲手赏给负责饲养藏獒的旺堆。从这天起,旺堆从家仆升为三哥的牧场助理,标志是平时戴在头顶上的羊皮帽换成了金黄的狐皮帽,凡是牧场的仆人都领到了一件粗糙的羊毛制成的藏袍。

  除了藏獒,旺堆算是最勇敢的,曾经有一次,一只饿狼咬住了一头小牛的喉头,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他一跃而起,纵到狼背上,一手揪住狼耳朵,一手用刀狠狠地插穿了狼的脖颈。人应该要有勇气,在战争年代,一个人从弹坑里一跃而起,猛虎般扑到碉堡跟前,把爆破筒插入碉堡,轰隆一声巨响,敌人的碉堡消失在冲天的火光里。和平年代,一座楼房被火魔吞噬着,四面门窗冒着浓烟,喷着火焰,一个男子头上包着湿毛巾,冲进火海,抱出困在屋里的孩子交给他的父母,然后消失在人群中。这样的场面,这样的人,值得我们永远铭记,值得我们永远敬仰!无知无畏的勇敢是一种动物的本能,无私无畏的勇敢是人类最高的品德!

  还有一个关于狗的事件,令我终生不忘。记得,那时我们家所在的村子里,有个养了很多狗的孤寡老太太,脸上布满了皱纹,头发花白,年过六十。她到底养了多少条狗,全村人谁也说不清,我估计有几十条,每条狗都起了一个很吉祥的名字,比如:狮子头、小雪猪、拉丽、美努,有猎狗、狼狗、哈巴狗、野狗、藏獒,品种齐全。她同这些狗亲密无间,像是知心朋友,又像亲生儿女。那二十来平方米的土屋里,除了她睡的一张木床,全铺着牛皮羊皮,那是狗睡的垫子。屋子中央火塘间的土灶上放着一个一人无法搬动的大锅,是专门煮狗食用的,晚上天一黑,人狗都挤在一起,煮着五味俱全的狗食,再冷的天,屋子里也暖融融的。她的狗既不是驰骋森林的猎狗,也不是守夜护院的看家狗,更不是娇生惯养的宠物狗。她以藏族人的慈悲之心,把狗当作忠诚的朋友,收养了它们。这群狗中有一条白得像乳汁,短腿细腰,耳尖毛光,脖子上系着黑白分明的羊毛绳的小狗,我特别喜欢,经常趁主人不在拿根骨头把它引诱到我家。白天喂多少吃多少,很乖巧听话,可是一到晚上就又哭又叫还抓门咬人,执意要回主人家。

  《孟子·滕文公下》:“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可如今一些人对金钱的贪欲、权力的角逐、名利的争夺、地位的争吵,表现出的人性还不如狗性。现在想来,“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是一种多么难得的高尚情操,如果人也像这条小狗,那么布衣草鞋,自有一股飘逸清雅的灵气;粗茶淡饭,自有一份闲适自得的意趣;从佛的角度,那也是具备了不贪之心。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过去消逝的,不贪是内心平衡的根本,失去的不一定是损失,获得的却是一种精神的快乐,是抛弃一切痛苦的奉献。

  一年之后,二哥到寺庙来看我时,我还打听这只小白狗。二哥给我讲了这样一件感人的事:不久前的一天,左邻右舍几天不见老太太和她的狗群,便约了三四个人,来到门前察看。他们轮番着从门缝里向内观察动静,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他们打开房门才发现,那放着硕大铜锅的火塘熄灭了,四条腿的简易床不知怎么被推到了屋子中央,老太太像平常一样,盖着破旧的被子仰躺在床上,二十多条狗环绕着这张木床伏地静卧,像个活着的花圈,那只小白狗爬在枕头上,用舌头合上了死者的眼皮,还不停地舔着从她鼻孔里流出的液体,眼里似乎含着泪光。村里一些富裕人家怀着慈悲之心拿出酥油糌粑之类的物品,贫穷的家庭抽出人力,按西藏当地习俗料理丧事。人们在死者的床头点起一盏酥油灯,象征着她的灵魂不灭,把死者的饭碗倒扣过来放在桌上,表示人间的饮食不再食用。还请来几位修过密宗的喇嘛举行超度仪式,让灵魂尽快离开死者的躯体。她的遗体停放了三天,这期间,邻居可怜这几十条狗的喂养,这家拿来狗食,那家拿来骨头,有的搬来自家的狗食木槽,有的干脆端来盛满家畜内脏的陶罐,在屋外摆了一地,可是所有的狗都不吃一口,连看都不看一眼,这些狗除了进出拉屎,整天或卧、或站、或蹲,安静地聚集在屋里。偶尔小狗扑到床上闻闻,大狗爬到床沿舔舔,有的甚至不时用脚爪整理一下从床上垂下的被角。看到这情景,进出这间屋子的人,都感动得眼睛红红的。

  三天过后,老太太要出殡了,村里人请来了天葬师,用白色氆氇裹起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遗体,驮在白色无角的牦牛背上,村里的一些人在遗体上献上半新不旧的哈达,表达对她贫困一生、孤独一生,却把一切爱和善良都倾注在一群狗上的敬意。天葬台设在离村三十多公里的朱巴寺附近,要整整走一天的路程。出殡的时候,天葬师牵着牦牛在前,几十条饿得肚皮贴在脊梁骨上的狗群,耷拉着耳朵,有气无力地缓缓跟随,送葬的三四个村里人跟随其后。

  我们这个村不知道有多少次的出殡,头人贵族的出殡意味着骄傲、横行、奢华,要全村烧香、列队、脱帽、鞠躬,这是不自觉的,奴隶的出殡意味着皮鞭、饥饿、劳动,无声无息。可这天,几乎全村老少都自发地出来,沉重地、庄严地目送这支奇特的出殡队伍。到了天葬台,狗群还恋恋不舍地围拢在遗体旁,飞翔在天上的鹰怎么也下不来,天葬师只好对着狗群大声地喊:“你们不让开,你们的主人上不了天呀!”这一声之后,群狗立即四处散开,各自寻找能见到天葬台的地形,有的蹲在石块上,有的趴在土丘上,目送着主人走向彼岸。后来,传说这群狗就像雕塑,原地再也没有移动过,直至生命的结束。又传说,这群狗在此守候了几天之后,悄然消失在天葬台后面的茫茫林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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