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儒商》(8)

　　朝阳映照着笔直向东的羊肠小道。陈怀臻再次回首望去，只见老人还站在高坡上，翘首望着远处，慢慢地挥着右手，在晨曦中，在霞光里……

　　第 三 章

　　进京赶考，过去只是想想，眼下却是身体力行，动真格的了，心里还真不是滋味。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再说，这家虽不能说有多富，可也不算有多穷。外面的世界究竟如何，心里真是没底。说走就走，这一步迈出去，不闯出个模样来，可就没有了回头路。陈怀臻揣着父亲给的黑皮烟荷包，觉得沉甸甸的。祖先多年积蓄的这十块大洋足够全家半年的挑费，他怎么承受得起。心里七上八下，脚步越走越快。饿了就啃褡裢里的馍，渴了趴在河沟边，砸开薄冰喝凉水，没到天黑，已经赶到怀庆府地界了。他走的正是当年骑着骡子上沁阳中学的路。彼一时，此一时，过去骑骡子，现在就凭两条腿。他第一次尝到了背井离乡、远走天涯的孤独和凄凉。他舍不得把褡裢里的馍都吃光了，饿着肚子四下张望，想寻个打零工挣点儿吃喝的活计。连问了几家店铺，都不用人，只好低头继续赶路。

　　太阳早落山了，月牙儿的微光指引着他赶夜路，直到一片漆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人家，只有穷山土路。腿沉得走不动，肚子饿得咕咕响。他铆足力气挨到一条小河边，一屁股坐了下来，顾不上喝水，顾不上吃馍，脱下鞋，再脱下袜，心急火燎地把热胀胀的两只脚扎到了冰凌里，冰得他全身打冷战，可是快要磨破了的双脚得到了解放。泡在冰水里，那个舒服，那个美。没一会儿，连脚带腿全冰木了。用土布好一阵搓，腿脚才慢慢地有了知觉。觉不出饿，觉不出渴，只觉得困。盖着褡裢，枕着块土疙瘩，他就在河边的土坡下睡着了。陈怀臻永远忘不了他离家出走的第一夜。远离爹娘，露宿河边，孤身伶仃，只剩下模模糊糊的那个梦，那个他心里一点没底的梦。

　　全凭年轻人的火力，转天清晨醒来，陈怀臻只觉得腰有点儿酸，背有点儿疼，除了饿得浑身没力气，别无大碍。再往前走了一阵子，进了怀庆府。去沁阳中学的路他最熟。沿着覃怀路两边，卖早点的小摊一个接一个。胡辣汤、油饼、包子，特别是驴肉火烧的香味儿扑鼻而来。他紧捂着褡裢里的黑皮烟荷包，小跑着逃离了这条充满诱惑的街道。他可舍不得花爹娘的钱，只想赶紧找个卖苦力的活儿填饱肚子。天尚早，店铺还都没开门。在街口一家店铺前，他看到一位老者坐在一个低矮的小木桌后，手持毛笔低头在写着什么。小木桌上立着一副招牌，“代笔书信，誊写文稿，起草公文”。陈怀臻不知道这是什么买卖，伫立在一旁想看个究竟。老者觉察到静立在桌旁多时的怀臻，抬头问道：

　　“何事可以效劳？”

　　“老先生，我进京赶考，想打工挣点饭食盘缠。不知能不能给您干点儿什么？”

　　“你能做点什么？”老者边问边打量这个精明利落的小伙儿。

　　“我能写小楷，可以誊写文稿。”

　　“请坐，能否写几个字看看。”老者准备好羊毫毛笔和纸。

　　“多谢。”怀臻坐下来，认真地写下了“誊写文稿”四个字。

　　“很好。”老者捋着胡须微笑着夸奖，“我这里正好有一份文书急于誊写，你可以试试。”

　　怀臻喜出望外。“多谢老先生。”

　　坐在老者的身旁，不出一个时辰，按照老者示范的规格，怀臻把文稿誊写完毕。老者给他沏的茶一口没喝。

　　“好，很好。这酬劳？”

　　“您随意，您随意。”

　　观察了怀臻许久的老先生很喜欢这个后生，“天色已晚，随我回家吃顿便饭如何？”

　　“太不敢当了。”怀臻不好意思打扰人家，心里可是求之不得。

　　“何必如此客气，随我来。”老者清理了小桌上的杂物。依照老者指引，怀臻把小桌搬进后面的店铺寄存。

　　老者的家就在附近。老妈妈早已把饭做好，把酒烫好，听老者说起和怀臻的巧遇，笑眯眯地招呼。

　　“快坐下，坐下。”老妈妈把怀臻让到饭桌边，又添了一副碗筷。

　　“先和老朽对饮几杯如何？”

　　怀臻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先吃个馍吧，饿得不行。”

　　“看你，孩子饿成了这样，还让人喝酒？”老妈妈赶紧给怀臻盛了碗砸蒜拌面，又递给他一个热气腾腾的黑面馍，“快吃吧。”

　　老者笑着把酒菜推到怀臻面前，“恕我疏忽，请慢用。”

　　慢用？怀臻可做不到，几口就把那碗面吃光了。老妈妈又给怀臻添上一碗。怀臻不好意思地谢过，放慢了狼吞虎咽的速度，这才发现面里还有鸡蛋。那口味和他娘做的一模一样。怀臻把面和馍都吃过了，老者的酒还没喝够。怀臻又陪着老者边饮酒，边聊天。老者听说怀臻是沁阳中学的毕业生，准备投考北京大学，喜出望外。酒逢知己千杯少，老者海量，怀臻酒量也不差。老少二人边喝边聊，把一小坛老酒喝了个精光。老先生姓岳，曾是怀庆府有名的私塾先生，后退休回家，悉心照料身体欠佳的老伴。儿女都不在身边，只有逢年过节和父母过寿时才回来。老两口儿见到怀臻这么个知书达理的小伙儿，喜欢得不得了，强留怀臻过了一夜。怀臻也没闲着，除了又誊写几篇文稿，发现后院有现成的木料和木工工具，就又给老先生做了个带靠背的马扎，老先生高兴得如获至宝。临走前，老妈妈把新蒸的馍塞满了怀臻的褡裢。老先生除了给怀臻不少酬劳，还特意写了“代笔书信，誊写文稿”的招牌，插在了怀臻的褡裢上。另外还送给怀臻两支毛笔，一块小砚台，两块墨和一沓纸。怀臻深知老两口儿并不宽裕，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临别时，老两口儿一再嘱咐怀臻一路当心，一定回来再看望他们。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人。雪中送炭的朋友，宽厚实在的爱心，老两口儿的身影，就如同爹娘的身影，一直陪伴着他，永生陪伴着他。

　　陈怀臻万没想到，就凭着褡裢上的“代笔书信，誊写文稿”招牌，从沁阳到焦作的路上他就招揽了几个活计。挣的钱虽不多，肚子总算能填个半饱。经焦作到新乡，他在褡裢的招牌上又增添了一项“清理账目”。村镇多了，城市多了，让他代笔写信的人不少，请他整理账目的小商家更多。这些小商家，天天要催债，月月要盘货，没结的账要清，该进的货要进，积压的货要出，是亏是赚心里总得有个底。小买卖请不起账房先生，靠大字不识几个的东家自己清理，越整越乱。一家请怀臻写对联和广告的杂货店老板看到“清理账目”的招牌，问怀臻能不能帮忙清清店里的账目。怀臻一口答应，并向店主说明，干好了，给点儿工钱，干得不好，管住管吃就行。其实，怀臻心里有底，他在济源管理“陈家土布店”的本事，这下可派上了用场。正所谓闲里置，忙里用。替人代笔写信，怀臻体会到不识字人的苦处。替小买卖清理账目，他知道了不大识字、不善经营的小店主们的难处。仅用了三天时间，怀臻清理了店里的所有账目，列出了欠债人和负责催讨伙计的名单和限期，清点了库存，和店主商定了紧俏商品的进货名目，还建议减价处理一批积存货品。店主感激不尽，知道留不住怀臻，给了两块大洋酬劳，还送给他两双布鞋。怀臻的鞋早就磨破了。长途跋涉，什么都能忍，唯独鞋破了，两脚磨得鲜血淋淋，实在没法儿对付。照他第一天路上小河沟边的办法，见着河沟，不管水多凉，他赶紧把双脚扎下去，洗清血迹，泡泡又肿又胀的脚。疼得扎心，可凉得舒服。破鞋裹了又裹，缠了又缠，还是走不了多远就穿飞了。再舍不得花钱，鞋总得买。店主算是看懂了他的心思。心怀对店主的感激之情，过安阳，进河北，等到了邯郸，黑皮烟荷包里的十块大洋分文未动，去了吃喝住店买鞋的花费，褡裢里又多出了五块大洋。怀臻特意买了个小布袋装上这五块大洋。同时还给自己立下了规矩，没吃没喝再去挣，绝不动这五块大洋。单凭力气，挣不了这么多。就凭他这点文化，这点知识，他心里有了底，他能行。以他的能力帮助他人，还能换回感激和酬劳，他心里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这可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新历练，从心里感到他学到的远比付出的要多得多。就为这，鞋磨破了，凑合穿；肚子没食了，喝凉水顶一顶；没钱住店，找个墙角忍一宿。怀臻太苦了自己，终于累倒了。刚出了邯郸，怀臻一头栽在了土路上，吐了血。天阴阴地下起了小雨，雨水洇透了鲜血染红的外衣，怀臻的手还紧紧地攥着他的褡裢……

　　“看，那儿躺着个人。”一个妇女的声音。

　　“快去看看。”一个男人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