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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儒商》(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10月22日15:25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嵩生

  “小孩子家家,胡嚷嚷什么。”同举瞪了同昌一眼。

  “都十五了,还小?明儿个,我也找三哥进京上学去。”

  同福左右为难,“要不和爹商量商量,看爹咋说。”

  “你们都说了,还找我干啥?”话音未落,只见法元老汉推门走进了窑洞,“这么些好菜好酒,你们几个小子独吞哪?”

  兄弟五个赶紧跳下炕来,让老爹落座。

  “没敢惊动您,”老大同福给老爹斟满了酒,“还是您发句话吧。”

  “我发什么话?喝酒,喝酒。”

  几杯老酒下了肚,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很久没开怀畅饮的法元老汉今晚特别兴奋。

  “想当年,你们老爷从山西洪洞县逃荒到了这里,那也是离家出走。”在济源一带,对父亲的父亲称爷,对爷的父亲称老爷。“可那是没办法,不逃荒就没命,如今可是大不相同啦。”

  一句话说得大家默默无言。

  “喝多啦,高兴!”法元老汉把杯子倒满了酒,“走啦,这杯好酒也让你娘尝尝。”

  望着老爹的背影,兄弟五个各有各的心思。话,没的可说了;酒,也喝不下去了。

  出走之前,陈怀臻办了三件大事,一是请柯莱芒神父给老母亲留足了小药,并约定经常来家里探视;二是和同刚、同昌及他们的弟兄们聚了一次,给他们立了不少规矩;三是又上了趟庙娲山,在媳妇的墓前坐了大半晌。

  1918年初春,下雁门,陈家窑院。

  从推翻满清帝制算起,中华民国开始了第七个年头。春寒料峭,干枯枯的树,冻邦邦的地,就连水沟里的冰碴儿也还没化尽。偏西的月牙儿渐渐隐去。朦胧的曙光还没露面。陈家窑院里黑乎乎,冷飕飕,鸦雀无声。贴在当中窑洞门框两边的对联已经残缺不全,可是雄劲的毛笔字还能隐约辨认。

  上联:新年纳余庆

  下联:嘉节号长春

  横批:福星高照

  这不是花钱买来的俗对儿,更不是应景儿的俗批,对联是陈怀臻从古书中精选的。毛笔字是他的草书,苍劲飘逸,很是有点儿功力。只可惜对联预期的福气没落在陈家。

  只听吱扭一声,最西头窑洞的小门慢慢开启,轻手轻脚地走出来一个二十岁出头,中等身材的后生。上身穿件旧棉袄,外罩一件老羊皮坎肩。下身穿条紧腿棉裤,脚穿双家里做的高靿棉鞋。只见他呆呆地站在窑院里,默不作声。窑洞里睡着他五个月大的儿子。他只能在心里祷告,别怪为父的心狠,不走这一步,困在山沟里,还能有什么指望?还能有什么前程?朝前走,向前拼,虽不敢说定能如愿,可总能见见世面,总比坐井观天强。只是难舍爹娘,难舍娇儿。虽然儿子有二嫂照看,可父子今日分别,何年何月再能见面?低声长叹一声,望了望窑院四周,紧了紧肩上白地儿、蓝道儿的土布褡裢,他悄悄地拉开窑院的大门,探出头两边观望,没见人影,连只鸡、狗也没见。后生走出窑院,轻轻带上大门,低着头,顺着门前崎岖的小路,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走去。

  下雁门分沟南沟北。沟这边大声说话,沟那边都能听到。可是要翻过深沟,走上通往济源的土路,就是这个年轻后生的脚力,也得一个多时辰。羊肠小道,土路枯枝,穷乡僻壤,凛冽寒风,一片寂寥。后生低头赶路,一股股呼出的雾气迎风飘散,额头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儿。只见他不时停下脚步用毛巾擦汗,剑眉下,闪出一双深邃的大眼,目光凝滞,显然是满腹心事。

  “怀臻!”一声低沉的呼叫。

  后生猛地回头,大吃一惊。只见蹲在高土坡下的一个身穿黑裤袄的老汉,伸着微微颤抖的双手,慢慢站起身来……

  “爹?”后生喊道,摔下褡裢,疾步向前扶住老汉,“您咋在这儿?”

  “咳!”老汉把后生拉到土坡的背风处,“我等你快有两个时辰了。”

  “这大冷的天,您这是……”

  “我一夜没睡。你心里难过,我心里更硌硬。你大哥不愿你进京赶考,不给你盘缠,也是想着家里能有个识文断字的好帮手。可我明白你的志向,我知道你是铁了心了。”

  “爹!不怨我大哥。我就是想试试,闯闯。听柯莱芒神父说,蔡元培先生当了北京大学校长,很是新派。我觉得兴许能有个机会,就是舍不得您和我娘,舍不得儿子雁鸿。”怀臻没敢提起去法国勤工俭学的事。

  “雁鸿有我们和你二嫂照应,放心。你能有这志向,我和你娘都高兴。”老人边说,边解下腰带,从棉袄开襟里掏出个小黑皮烟荷包,“给!”

  “这是啥?”后生问道。老人示意让他打开烟荷包。怀臻打开那个被老人体温焐暖的沉甸甸小包,啊,沾满了泥土的白花花银圆!

  “买地,开土布店,花了不少钱。家里就剩下这十块大洋了。拿着吧,这是咱老陈家给你的盘缠,不多。进京上千里的路程,应个急吧……”

  “爹,这我怎敢要!进京沿途我打零工,不愁挣不出盘缠钱。”

  “可你到了京城又咋办?人生地不熟,又举目无亲。有咱陈家祖上这十块大洋垫底,再加上你使出浑身力气,就兴许能在京城站住脚,立住身。”

  “爹!”怀臻攥着黑皮烟荷包,扑身跪倒在老人面前,失声痛哭。

  霎时间,一缕朝阳突然破开阴霾的晨雾腾空而起。金色的阳光洒落在父子身上。

  “儿,咱不哭。你只身一人奔京城,大苦大难还在后头。这就掉泪,以后咋办?”老人扶起怀臻,替他掸落腿上的灰尘,“记住,中,就往前闯;不中,就回家。咱这下雁门,虽穷,虽苦,可永远是你的家!你的根!”

  老人的声音沙哑了,强把要滴下来的热泪堵在湿润的眼眶里。怀臻心里明白父亲在黑皮烟荷包里用家乡的泥土埋住这十块大洋的用意。

  “当年,我老爷带着全家从山西洪桐大槐树老家逃荒,闯到咱下雁门。给人打长工,挖小窑洞,开小片荒,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闯过?还能比那再苦,再难?不在京城闯出个样儿来,我绝不回来见您!”怀臻用手背抹去泪水。

  “你中!你中!从小看大。咱下雁门方圆左近还不就出了你这么一个考进沁阳中学的状元?我心里有数。不早了,赶路吧。”老人弯腰拾起褡裢,搭在怀臻的肩上,“把荷包收好。”

  怀臻把那个黑皮烟荷包揣在怀里,依依不舍地望着老汉,“爹,我没敢和我娘说起出走的事,怕她心酸。您多安慰我娘,您和我娘可要多保重。”

  “我知道,放心,赶路吧。”老人点头,挥手……

  怀臻转身,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又急转回身,“爹,这钱我不能全要,就拿一半吧。”

  “我要那一半有啥用?又埋回到地里去?钱,就要花在紧要处。再说,这是咱陈家的传家宝,能保佑你一路平安。”

  怀臻只觉得手中的荷包更重了,“爹的心思,儿懂,儿懂。”

  “爹这一辈子吃了不识字的苦。儿,你在京城要好好念书,改换咱家的门风。儿,你在京城必定能闯出个模样。十年后,你就准备着接我和你娘进京过大年吧。”

  “中!中!不用等十年我就接您和我娘进京。”怀臻紧紧拉着老人微微颤抖的手。

  “就盼着那一天啊!不早了,赶路吧。”

  “爹!那我走了。”怀臻强装笑容,不舍地松开老人的手,深情地望着老人,退行了几步,扑通跪倒在地,朝着父亲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去。

  老人,早已热泪盈眶,灰白的胡楂儿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

  初春的朝阳,万缕霞光,映红了土岗,洒落在老人身上。映托着背后冉冉升起的红日,老人瘦小的身躯显得那么挺拔、那么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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