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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百多十号人,众口一声,震天动地,草棚上的土哗哗落了下来。
大家伙儿对陈怀臻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陈怀臻心里清楚,真该感激的不是他。他人生第一次亲眼见到了社会的“底层”,第一次亲身体验了童掌柜的大度宽容,第一次能和这么多“义匪”说心里话,第一次知道了有朋友走遍天下,没朋友寸步难行。有朋友,什么坎儿也能迈过去;没朋友,靠自己单打独斗,一个大跟头栽下去可就起不来了。过去,他看重文化人,敬重知识渊博的教授们。如今,他一样看重没文化的人,敬重侠肝义胆,逼上梁山的义匪哥们儿。眼界宽了,心胸宽了,到处都能找到好朋友,找到老师。他服了,真的服了,从心里服了。
回到关厢分店,陈怀臻带着伙计们挨家拜访了遭劫的客人,一件不少地把被劫财物归还给了本人。各家都要把先给的五块大洋还给陈怀臻。怀臻说什么也不收,还一再说就当是给各位担惊受怕赔个不是吧。丢了玉镯的小媳妇感动得直哭,告诉怀臻,玉镯是她出嫁时她奶奶给她的。她奶奶的这个玉镯,又是她奶奶出嫁时,她奶奶的奶奶给她奶奶的。伶牙俐齿的小媳妇说得跟绕口令似的。陈怀臻脑子这么快,也没算出这玉镯有多少年头了。小媳妇的娘家就在保定,小媳妇的先生是北京一家报馆的记者。没过多久,北京和保定的报纸都刊载了“‘保京大篷车’讲信义,追回被劫走的钱物如数归还”的故事。大字标题是:“‘保京大篷车’保平安”。一下子,‘保京大篷车’的买卖就火了。人人争说大篷车,人人争坐大篷车,让大篷车运货的商家排成了长队,都得提前预订。说书的还把这段故事编成了评书,一传十,十传百,广为流传。说实话,陈怀臻干这些事绝不是图什么回报。可是,好心就是有好报,您不接着还不行!
第 七 章
数九寒天的东华门筒子河畔,晨雾还没散开,只有几个人对着故宫的高墙喊嗓子。回声缭绕,从高墙反响回来,散在还没有结冰的河上。那么美,那么透亮,给这片闹市中的净土带来了生气。一位年轻人从北池子南口,经东华门,一路跑到河边,伸伸腰,踢踢腿,喘喘气,坐在河边一块青石上,拿出一本书读了起来。半晌,他站起身,顺着筒子河,一边走,一边高声朗读。喊嗓子的,喊的是京剧白口。这位年轻人朗读的是谁也听不懂的洋文。几位喊嗓子的回过头来,冲着年轻人点点头。年轻人也冲着他们微笑致意。敢情彼此都认识。
“念完了您的洋文啦?”一位魁梧的中年人笑着招呼。
“今儿个您的嗓子真亮堂。”
“怎么着,咱们还是老地方?”
连年轻人一共五位,说着话走进把口的一家早点铺。五碗豆腐脑儿,五个芝麻烧饼,五个焦圈儿。五位点的早餐全一样。
五位都争着付钱,让年轻人拦住了。
“各位别争,今儿个该轮到我了。”
五位围坐在饭桌上,先喝了口热热的豆腐脑儿,掰开烧饼,夹进脆脆的焦圈儿,张开嘴,一口小半个烧饼进了肚。五位进餐的顺序也全一样。
一位上岁数喊嗓子的直摇头,“又涨价儿了。”
年轻人答道:“这会儿,什么不涨价?”
那位中年人说:“咱们就得念阿弥陀佛了,多少人连这个都吃不上。”
“各位,再添碗豆腐脑儿?”
“够了,多谢您了。咱们明儿见。”
别以为陈怀臻只顾得挣钱,心思都拴在大篷车上,不然,他是一心一意地念书。万事开头难,他选的法语专业除了口语还好对付,其他所有课程都是难上加难。
对于学业,他不敢“荒”,更不敢“嬉”。就是这么不荒不嬉,他还是追不上班里来自大城市的同学。人家比他经得多,见得广,更机灵,更能讨老师喜欢。不少同学,甚至还有老师都瞧不起他,冲他翻白眼,离他远远的。上课时,他老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老师提问时,他老是不敢举手。下课后,他老是孤身一人。他最愿意去图书馆,因为那里人人平等。他最怕上课,那里伤了他的自尊。这一切突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都是因为那一天,都是因为那位“圣人”。
那一天,陈怀臻和同学们正在上课。那位西服笔挺,中分式的头发,头油抹得倍儿亮,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老师又要拿陈怀臻开涮了。
“陈怀臻同学,你来给我们朗读这一段法文,中不中啊?”惹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中!”陈怀臻开始高声朗读,发音标准,嗓音洪亮。
“好!我就奇怪了,你法文发音不错,怎么一口河南腔就改不了呢?”
“改它做啥?”陈怀臻的犟脾气开始发作了,“我觉得中!”
“那您的这件蓝布大褂儿都穿了几个月了,总该换换了吧?”
“您看差眼了,这是我刚洗的那件。两件轮着换,我觉得这也中!”
正噎得那位教员喘不过气来,忽见一位长者走进教室。
“校长?”吓得那位老师直冒汗。
同学们也都站了起来,“蔡校长好!”
没错儿,正是那位上任时脱下礼帽向欢迎他的工友们深深鞠了一躬,以革新精神改造北大的蔡元培校长。
个子不高,精瘦的脸庞,宽额头,戴眼镜的慈善长者操着绍兴口音,微笑地说:“我不打扰你们吗?”
“欢迎,欢迎校长光临。”机灵鬼似的老师受宠若惊。
“我是来寻访一位来自河南山村的同学,据说他的法文功底很深。”
“就是他,”一位同学指着陈怀臻,“陈怀臻。”
“怀臻,好名字。请问你,你的法文是怎么学的呀?”
“校长,是向当地的一位法国神父学的。”
“请问他尊姓大名?”
“柯莱芒神父。他还能讲中文。”
“能否请柯莱芒神父到我们北大讲几堂课?”
“我会和柯莱芒神父联系,应该没有问题。”
“好,那就拜托你了。”
“当愿效劳。”
“在法文系读书,有什么心得?”
“如人所说,‘一支粉笔,积淀千秋智慧。三尺讲台,寄托万世文明。’以前犹如井底之蛙,现在正在知识的浩瀚大海里遨游。”
“精彩,精彩之至。”
“有什么打算?”
“正在读法朗士的《白石上》,一定要读懂它,梦想将其译成中文。”
“不得了!为何选中这部相当难、相当深奥的大作?”
“孔子说‘五十知天命’。法朗士是在五十五岁时写的这本书,也算是‘知天命’后的醒悟之作。”
“倒要领教。”
“不敢,学生不敢。”
“不必过谦。说说看。”
“本书由五篇随笔综合而成,各自独立,但却首尾衔接,系统整然。本书采述范围极广。可以把它当作宗教史、哲学史、艺术史、社会发展史来读,又可以当作人种学、考古学、神话学来读。但是这些不是作者直接告诉我们的,而是作者请出几位不同类型的人物,各人说出自己要说的话:是表现而不是叙述;是感情的结晶,而不是理智的配合,所以本书是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
“高见。”蔡元培校长轻轻地鼓掌,“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