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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简朴生活——张炜散文》(1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有一天,我再次感谢他,并请他喝茶。可是他刚坐下一会儿就说到了花卉的事,又哭了,说:“你就放心吧。你一定不要太费心啊。”

  这就是我见过的最善哭的三个朋友,都是男人。一般而言,善哭的男人是让人不敢赞许的;可是我所遇到的这三个人却无一不是朴素动人的。他们的品格是无可挑剔的。他们的真诚和善良让人难忘。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而言,总是有着太多的纠缠和触动,所以在许多时候,他们是无以表述的,他们心中的一切也只有化作泪水流出来。

  逗 人

  我的厨房外面是一片望不透的林子。每天做饭吃饭时常有鸟鸣,这本正常。可是有一天有一只大鸟的叫声还是引起了我的不安。

  它的模样我不认识,但它的声音怪异,叫起来花样很多。它的体积很大,像一只肥胖的喜鹊,只是颈部有红色环纹,头也较喜鹊更大,看上去有些笨模笨样。当我专心做事的时候,它就伏在窗的上方,把头探到窗檐下叫出几声。那声音是婉转有趣的,很像是一种打招呼的声音。当时它与我对视,并不害怕。它甚至在端量屋里的人,头颅一动一动,调整着自己的视角。我对它做了好几个手势,它才离开。

  可是当我再次专心做什么时,它又探头叫起来:这一次的声音更怪了,不再那么流畅婉转,而是夹杂有几声或尖或糙的单音。如果不是我想得太多的话,那么它这次是在逗弄屋内的人。我拿出一点吃的东西递到窗外,它看了两眼,像是笑了一声,飞走了。

  一连几天,这只奇怪的鸟都在窗前出没,探头往里望着,神情专注。当我注视它时,它就缩回了身子;当我做自己的事情时,它就出其不意地弄出一种怪声。

  我找来一本鸟谱,想查一下它的名字,可是没有。可见它是一只极罕见的鸟。

  但我相信它是懂一些事理并有一些闲情的。很明显的,它是主动来观察林中人的生活,并且感到了一些好奇。它在向我询问吗?可是当它得不到回答时,也就逗起了乐子。我一直相信,大多数动物与人的语言虽然不同,可它们的情感模型与人却是大致相同的。它们也有自己的快与不快、厌恶和喜欢,甚至有沮丧之情。它们也会寂寞,而且一定能够好奇和愤怒。

  谁来破译鸟儿、猫狗,还有羊和牛马们的语言?当然,这会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与它们之间仍然还有交流,有情感,有依赖,并且产生了许多有趣甚至是感人至深的故事。

  人怎么能失去动物呢?

  书院里有许多动物,我们与之和睦相处。大家都知道,由于动物在与人共处的经历中有了太多不幸的记忆和经验,所以我们必须以自己的实际行动、以自己长期的亲切和谨慎,才能让它们不再畏惧我们。

  泳汶湾

  从书院往西不到十五华里就是泳汶湾。那是一片开阔的水湾,与大海似连还断。这片海湾简直就是一片硕大的湖,湖上水鸟翩飞,苇荻成片,岸边微浪拍击。

  这个湾大致是平浅的,所以一直被儿童们喜欢。记忆中海边大人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去海里冒险,却乐于看到他们在这个河湾里嬉水。印象中只有在三十年前的一次发大水中,这个河湾才滚动着滔滔巨流。平时它总是清湛蔚蓝,给人一种平安温馨的感觉。

  在北方,我几乎没有看到比这个河湾更漂亮的入海口了。因为与之有诸多交往,所以更不知道还有哪里比它更为可亲和多趣。小时候记得大人一声呼喊“踩鱼去了”,也就立刻欢呼雀跃。我们眼看着许多人手里只提一篮,再不带任何家什就往河湾里赶去,心里既好奇又兴奋。我们一群孩子尾随着,并像他们一样在不太深的水里抬高两脚往前走。这时候如果觉得脚下有什么软软的,且一动一动的,那就是踩住了鱼——快些弯腰取鱼吧。可是我们远不如大人们老练,往往踩得着鱼却取不到手——因为当脚下有什么一动时,我们的脚心就要发痒,于是脚板稍一活动,机灵的鱼儿就逃掉了。

  我们都知道:要想踩住鱼,首先得练好脚心不发痒的功夫。

  可是记忆中谁也没有练成。问了问大人们,他们的意思是说:一个人只有到了二十岁之后,一双脚才能持重耐搔,那时也就不怕鱼儿们了。说是这样说,谁有耐性等到二十多岁呢。

  我只有十几岁就离开了泳汶湾,从那时起不再关心脚心痒不痒的问题了。

  当年在河湾时,我们踩鱼不行,却是做其他事情的好手。比如我们可以一口气逮满大桶的螃蟹,可以在一片片的蒲苇中找出真正的小香蒲,既吃清香的蒲米,又烧烤如同芋头一样滋味的蒲根。河湾四周有多得数不过来的云雀,它们一天到晚不知疲倦地欢叫,只有我们知道——空中每一只欢叫不停的鸟儿,它正对着的下方草地上都有一个隐藏得很好的小窝,那里面有它的孩子或还没有变成孩子的蛋。我们如果耐心寻找,就会找到像一个精心编制的草篮一样的小窝,里面有三四枚蛋,或干脆就是几只长了绒毛的小雏。

  关于捕捉小鸟的故事,大半有一个令人后悔的结尾。当年我们一帮人很快悟到了这是一种伤害云雀的勾当,所以到后来虽然依旧寻觅那些精致的鸟窝,但对触手可及的宝物只看一会儿、顶多是抚摸几下,然后就忍痛离去了。

  今天,泳汶湾还在,可是一些迷人的情趣却只存于记忆之中了。它的姿容与昨日相比稍微逊色,比如水变得少了,似乎也不如过去清湛;还有就是,它周边的河柳与蒲苇也不如过去茂盛了。特别是河湾上空的云雀,它们都叫得懒洋洋的。

  但无论如何,这个河湾仍旧是可爱的。在今天,没有什么比这样的小湖更加值得珍视的了。它离我们的书院尽管还有一段距离,可是我们一直把它看成是自己的宝物。

  灼 热

  因为常常在林涛中入睡,所以有时半睡半醒时恍惚觉得身在他处。那是一个比生命之弦拧得更紧的地方,一块比邮票还要小的土地。思绪托起身下的床榻,让人觉得它像船一样浮起,在时间的绿色波浪上航行,最后无声地停靠在一片灼热的土地上。

  我闭上双眼,就觉得它是我们书院的近邻;实际上它离此地也仅有七八华里。那是一片美丽的沙原,是我所知道的世界上的至美之地。那是我们从遥远的闹市开始寻找,最后才觅得的一片生存之地。在由无一丝灰污的白沙构成的原野上,有起伏的沙岭,有一望无际的丛林。白杨和柳树、枫树、合欢树,都长得油黑生旺。大橡树粗硕惊人,浓荫匝地——后来,我走遍大江南北也没有见过类似的大橡树林;只是在意大利的庞贝古城遗址,我四十年来才第一次见到可以和那片沙原媲美的大橡树林。除了蓊郁的大乔木林,再就是各种果林。一处林场和一处园艺场毗邻而居。这里的水果从来以甜美著称,就连丛林中的野果也硕大甘甜。

  一切都由水土所决定。这是一片难得的土地,是神灵护佑之地。看一眼沙原上水旺的植物,再看一眼这里的人,都会觉得二者给人的感受是一样的,全都蓬蓬勃勃生机盎然。

  那是我童年的居所。

  我生命中的梦想总是与之连在一起。如果不是那片自然的荫护,我将更早更快地跌入无望的黑夜。

  可是黑夜总要来临的,但这不是一个人的黑夜。这是整个沙原的黑夜。从三十多年前开始了一场开发的噩梦,恶采煤矿,乱掘金银,化工铝业,无所不包。从此丛林不再茂长,沙原不再飘香,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整个沙原上竟然再也找不到一棵当年的硕大树木。没有那样的白杨和老槐,没有合欢树和柳树,一棵都没有了。大橡树呢?既然如此,那么英俊的大橡树又怎么会有、怎么会让其生存下来!

  那是一片让人心头灼烫的美丽沙原。连这样的美丽也要破坏的,会是人类所为吗?

  不,许多人说,那只能是畜类的行为——还比不上畜类,因为畜类更多的还是温驯可爱。于是我们只能说:这是恶鬼的丑行。

  我们的书院就是在这样的一隅和一角默默守持。我们在仰望和遥望,在祈祷。书院遍植绿色:对于一片大地而言她是太小了;可是作为荒原之心,她还在不停地搏动。

  大东东小东东

  没人不夸这里的两只美犬,她们是姊妹俩,女性,所谓的同年同月同日生:大东东和小东东。大东东的脸色偏黄,长得非常强壮;小东东微黑,比较柔弱。她们从小妩媚,那目光与动作,随处都透着少女的韵致。她们身上完全是两个小女孩才有的率气,狡慧而顽皮。当时由于书院居于远野,林木太茂,害怕她们被林中野物所伤,于是就寄养在市里大姐家中。那是她们无忧无虑的日子,两个小家伙整天嬉戏,追逐逞能,每天都能博得几个满堂彩。

  这世上大概不会有多少人像大姐一样宠着她们——在未来,在她们的一生,大姐都要为她们担心。

  小东东小时候生过病,不得不一次次送到诊所去打点滴。我曾经不解地问:“她一刻不停地蹿跳,怎么有法静脉注射呢?”大姐说:“这你就不懂了,别看她平时是那样,到了医生跟前可老实呢,十分听话。让她打点滴,她就侧侧身子躺倒了,然后把手伸出来。整个过程从不乱动。”我听得出了神。大姐又说:“不光是她,诊所里有许多打点滴的狗都是这样,它们在床上躺成了一排呢,全都伸着小手。”

  姊妹俩长大了,她们在阳光下浑身闪亮,真像披了锦缎。如此威风英俊,的确像战士。不过只有离近了端量,才会看出她们仍有一丝最终不能消退的娇羞。没有办法,此刻她们只能告别城市,只能去林中服役了。

  姊妹俩与大姐临别的场面要多动人有多动人。最初的日子里大姐每隔几天就要乘车去看一次——她们俩每一次都哭,眼里有泪光,嘴里有哭声。

  书院地处野外林中,当然需要两只暴烈的卫士,她们至少看上去也像。所有到书院来的生人都会畏惧她们,于初来乍到的一刻躲闪着她们直射而来的眼神——人们暂时还分不清这威严之中夹带的女性的温柔,所以总是退避三舍。但她们出于好奇和友善,这时一定会蹦跳着赶过去——于是人们吓得大呼小叫起来——但还没等叫得太久,大东东小东东已经幸福地在他们脚边滚动起来。

  这些情景书院人看在眼里,心中泛起的往往是复杂难言的心绪:一方面疼怜爱惜,另一方面是担忧——忧其不能很好地担负起警卫书院的任务。

  书院小王不止一次说:“该送她们上学去了。”

  市东南郊真的有一处警犬学校。那里是非常严厉的生活。

  然而,直到至今,大东东小东东还是没有入学。

  雾锁大野

  书院四周所有的林木,还有对面的大海与小岛,远远近近都笼罩在浓雾中。一连四天大雾没有消退,尽管时浓时淡,但最淡时也只能看清百米之遥的景物。记忆中很少这样的天气,竟然有如此漫长和严密的雾笼。所以白天没有晴空,夜晚没有星月。而北部海滨松林上空的蓝,白天与黑夜是怎样地令人心旷神怡,那绝非无亲临其境者所能想象。可是大雾之夜让一切都消失了、隐匿了,以至于万物不安,鸟儿们先是因为恐惧而一声不发、忍住,到后来惊呼四起,此起彼伏。那浓雾中的鸟啼啊,湿淋淋的,很像呜咽。

  我觉得一连几天都像在被沾了水的丝线里缠裹,烦闷无言。走在林中,由于视觉的局促而变得小心翼翼,与林中的一切沉默对视。雾与冷结盟,与凝止的空气为伴。雾是海北的乌云滚滚南下的一个过程。

  终于起风了,一丝丝增大的风把槐叶拨动了。松针一齐颤抖。莽野激动了。

  一片蓝天闪烁出来。太阳发出了逼人的强光。原来雾海把一切笼在心中,让其长成了更为清新的明天。所有人都贪婪地望向四野,发出了舒心的长吁——当我欢乐的目光转向南方时,立刻就被蜇了一下。那里有几个大烟囱一如既往地矗立着,其中的一个正舒服地喷吐。我又把目光转向别处:西边的万亩丛林,北方的大海,东部葡萄园的氤氲。

  这一刻,我突然那么怀念浓雾锁笼的日子。是的,那是浑茫一片的世界,那是梦想和幻念飞扬的日子,比起现在的懊丧,那时的郁闷已经完全不算什么了。

  2004年6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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