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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简朴生活——张炜散文》(1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南 方

  在书院筹建之初,负责人老德与筹建处的小王要去一次南方:参观几处古书院。他说,做什么都要有些见识,要看看别人是怎么办的。这当然有理。一路上乘车坐船,好不辛苦,但总算是看过了许多地方,特别是看了岳麓书院和白鹿洞书院。

  回来时,两人抱回了许多关于书院的书籍。老德说:“照这样建就行。”我问起一些书院的事情,随口说了一句:“那些古书院大概规模不会很大吧?”老德立刻瞪起眼睛说:“哪对!大啊,好几千亩啊!”

  一说起南方之行,同行的小王就觉得有意思,嘿嘿笑。小王说,老德一定能把书院建好,因为他善于学习,有好奇心,一路上遇到什么事情都问得很细。小王特别说到这样的事情:在江南路边,常有一些女子摆摊,她们那是为过路人有偿作诗——只要报上姓名,她就能把对方的名字嵌进诗中,而且十分和顺动听。老德见了,一定要在摆摊的女子跟前停下,把作诗的全过程看下来,以至于耽搁了赶路的时间。每一次从摊前走开,老德都满口感叹,自言自语道:“原来南方遍地都是才女啊!”

  我听了小王的叙说,觉得老德真有意思。有一次老德来访,我特意问起了南方之行,主要是路边女子作诗的事。老德马上叹一声:“唉,原来南方遍地都是才女啊!怪不得他们那儿经济发达……”

  沉 默

  书院里平时多么安静,因为大家都在室内做自己的工作,只有到了下午四点多钟,也就是课间操时才走出来——不是做操,而是到园中劳动。

  因为对书院的挚爱和厚望,常有一些热心人从南南北北来到这儿,要为书院无偿地贡献自己,说是做个“义工”,让人感动。时间一长,书院渐渐人气充盈,井然有序。工作人员中有一个叫“老佃”的朋友,常与我一起讨论自己工作的意义、书院的意义。他每到此刻就议论横生,嘴角生沫,真挚而又热情。看着书院里来来往往的一些学者和专家,老佃就说:“我多么喜欢他们啊!”

  一些专家来书院里座谈、讨论问题,正好是书院工作人员精神聚餐的大好机会,大家都停下手头的工作去旁听。每一次听完,员工们都很满足,并把自己理解和受用的一部分记下来,有时还聚在一起讨论。

  有一次从四面八方来了一些教授和学者,他们逗留一周,共进行了两场研讨。这是一些多么热烈的、高质量的讨论,书院的人自始至终都在旁听,认真做着笔记。老佃从来都是最专注的一个,他一边记一边无声地动着嘴唇,像是在重复和默念什么。一位我素来敬重的艺术家谈到令人厌恶的时风和世相,愤愤然道:“真诚等于自杀,理想等于毒药!”

  那时,我看到老佃的笔不记了,嘴唇也不再活动,一下怔在了那儿。他手托腮部好久,欠欠身子像要站起,后来还是坐在原地。他这样一直到座谈会结束,只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艺术家。

  从座谈会上下来,他在走廊里一转身正好看到了我,就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我发现这会儿老佃由于过于激动,右嘴角翘得很高,说:“他说得真对啊!真对啊!”我问什么真对?他就重复了那句话。我点点头。

  他还要和我讨论下去,但因为我要去招呼客人,就走开了。

  但老佃从那次座谈之后就发生了变化。他常常陷入沉思,不再像往常一样愿说愿笑,偶尔还要面壁出神,一双眼睛似乎有些歪斜。我担心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就想找时间和他好好交谈,想听听他正琢磨了一些什么。谁知错过了那天座谈刚结束时走廊上的机会,他已不再想说什么了,我们相对而坐,他只是沉默着。我一遍遍提到了那次研讨会,他仍不吱声。他的目光转向了窗外,像在捕捉学者们远逝的身影。这样待了好久他才转过头来,对我深深地点了一下头。

  我提议到院子里走一走,因为我怕他运思太累。我们一起走在鲜花盛开的甬道上,两耳全是鸟喧。他的目光或落上甬道,或望向重重叠叠的林木,一声不吭。这样走了许久,当来到一条岔道时,他站住了,像在犹豫走哪条路。当他往旁边跨出一步时,又一次对我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我抬头看他。这会儿他一字一字说道:

  “他说得真对啊!他说得太对了!”

  哭

  到现在为止,我只遇到了三个善哭的人。

  其中一个是老艺术家,今年快要八十岁了。只要一提到上级领导对艺术家的关怀——有时仅仅提到领导的名字,他就要哭起来。这是一种真诚的、毫无牵强的、朴素的哭泣。其可贵就在这里。而且我特别注意到,这种哭不是因为衰老的缘故,因为在我的记忆中,从很早以前这位老艺术家就这样。

  老人提着拐杖走来,我赶紧上前搀扶他。我问老人的身体和近期创作,不小心提到了一次座谈会——我忘记了那次座谈有一位领导参加——于是老人马上说出了领导的名字,然后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擦眼睛说:“我们,我们怎样努力工作才能、才能对得起他、他的关怀啊!难道、我们……”我正想怎样劝慰老人,谁知老人从这次座谈会又联系到了前年的另一次什么会议,那次会议也曾有另一个领导人出席,而且——“领导从台上下来正好看到了我,就过来和我握手,问我的身体怎样!我……”他的泪水再也不能终止。

  在老人哭泣时,我看着他在漫长的艺术生涯中,在不息的操劳间变得稀疏的、雪白的头发,还有所剩不多的牙齿,心里泛起阵阵不可遏止的怜悯。我多么想劝老人再也不要哭了,不要了,可他那时已经完全不能自已,什么话也听不见了。

  另一位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朋友,我们不常见面。他是一位业余写作者,很少动笔——我较少看到比他更为多情的、更为珍惜情感的人。有一次我们一起散步,走到一个桥头他突然止步不前了,然后直勾勾看着桥边的一棵火炬松。当我们终于又往前走去时,他的眼窝开始发红——只不过我没有注意。因为他毫无铺垫地就说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位女同学,长叹:“那身个啊!那眼睫毛啊——往上翘着啊!”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我看出他在用力压抑自己,尽量不哭出声音。就这样啜泣了一会儿,低着头。后来他抬起头看我时,我发现他正紧紧咬着牙关。

  记忆中还有一次,我和邻居出门办事,刚走到了路边又遇到了那位朋友。他快步迎上来,于是六双手紧握,抖动,那位朋友眼中泪花闪闪。“我们多久没见了啊!我们……”他的声音最后低得不能再低。我马上说起一些愉快的事,于是他又破涕为笑了。可是这样刚说了没有一会儿,他的眼睛转到我邻居身上,目光立刻凝住了。邻居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正犹豫着,我的朋友咬咬嘴唇说起来:“你父亲在世时对我多好啊,他晚年还对我说,让我读一些、一些书……那真是言传身教啊!你父亲……”朋友说到这儿已经泣不成声了。

  这一次他哭得太厉害,一时我和邻居两人都不知该怎么办,真是手足无措。他哭着,同时也想极力忍住,这是我们都看得出的。他只是不能够立刻止息。大概他怀念和回想起的事情太多了,并且所有这一切对我们又一时难以尽言。

  这位朋友给我印象更深的一次哭泣是在前一年的春天。那是我去参加一个音乐家的大型座谈会。中午吃饭时我们正巧坐在了一桌,于是高高兴兴又一次见面。菜上得很慢,大家边吃边聊。我的朋友看着桌子边上的人,看着看着眼圈又有些红。他转脸瞅瞅我,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拍打着说:“你这么忙,还是赶过来开会了。大家在一起讨论多么好!我听说你也要来,他也要来,我一看大家真的都来了!”

  他说到这里擦了一下眼睛。过了片刻,他渐渐哭出了声音。因为他哭得厉害起来,所以同桌的人都不再夹菜了,都怔怔地看着他。有的开始规劝,但没有用。朋友一直在哭,最后差不多号啕了。他流了那么多泪水,但不取餐巾擦一下,以至于满脸闪亮。“在今天,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大家!这是真的,我们……”他在哭泣中偶尔吐出的只言片语,虽然没有人能听得明白,但都知道他已陷入了深深的激动。

  我感激所有热爱书院帮助书院的人。他们大多是无私的,表现出了极大的慷慨和热情。有一次在省城,我对一个朋友求助,请他为我们书院寻找几种北方少见的花卉,立刻得到了应允。接着朋友长时间地注视起来——他望过了四周,又把脸转向了我——这马上使我吃了一惊:他的眼眶里满含了泪水。他抽泣着说:“你放心,你放心吧!”我说我放心。他又说:“你就放心吧!你千万放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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