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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简朴生活——张炜散文》(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今天的黄县只是古黄县的缩影。就像上帝有意为之、格外偏爱似的,这里三分之一是平原,三分之一是丘陵,三分之一是山区;另外还有自己的两个岛屿、一个半岛。从上苍的眼里看下来,这里可能就是一个美丽的盆景。几百年来,在葱茏的胶东半岛上,黄县一直是富饶安逸的代名词。

  不说遥远的古代,只说一百多年前,这里是怎样的自然风貌?根据记载,也还有老人的回忆,此地是一片茫茫无际的森林,到处流水潺潺,古树参天。

  直到六十多年前,近海四十多华里的一片广袤还被自然林所覆盖,那时候的人轻易不敢单独深入林中,人人害怕迷路。四十多年前,沿海的林地虽然大大萎缩,但仍然拥有好几处林场,有一片片阔叶林和针叶林交混生长的十万亩苍茫,其中活跃有很多狐与獾、黄鼬之类;天上有苍鹰盘旋,草间有野兔飞驰。今天呢?苍鹰犹在,野兔尚存,可是林木只剩下了区区两万亩,而且以人工防风林为主。

  如果人类的认识再深入到远古呢?那么这几十年来的地质勘探告诉我们,黄县龙口一带沿海并深入海中几十公里,当年全为茂密的丛林所簇拥。时光流逝,物非人亦非,无边无际的丛林被埋到了一百多米的地下,所以今天这里就诞生了中国第一座海滨煤田。

  原来自从有了人类以来,我们就一直走在一条告别绿色的道路上。我们离曾经有过的那片莽林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今天,已经快要走到了一片不毛之地。

  雕 塑

  我们一个多才多艺的朋友在书院待了十几天,临到走时觉得来去空空,没有为书院留下点什么,遗憾得两手搓动。他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一会儿,又站在高坡上看一看,最后长时间望着北部的大海。后来他说:让我为这儿搞一个雕塑吧?我们都吃了一惊,因为他虽然是半个画家,但从未听说他还是个雕塑家。有人将信将疑,问用什么材料?他说:铁。

  接下来,一连几天他和书院的人出门找材料,在一些工厂的废铁场里转悠,回来时或沮丧或兴高采烈。他们找到了一些粗铁筒、角钢、铁球等等。这些废料装车时,场里工人十分困惑,问书院随行的人:弄这些能做什么?对方答:咱不知道。工人又指着铁球问雕塑家:这好做什么?回答:头发。“头夫(

  发 )?”“头夫。”

  雕塑家把一堆乱七八糟的铁料运到了离书院不远的小码头上,然后就干了起来。他找来的帮手是一个码头气割电焊工,两个人比比画画,极为认真投入。电焊工脸色黝黑,有时点头,有时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他们工作了一个星期,小码头围看的人越来越多,有打鱼的,有渡轮上下来的游客。大家都产生了不能遏止的好奇心,在一边指指点点。他们猜测,还在一旁打赌,看谁估计得更对:有的说是要做几个放东西的大铁筒,带盖;有的说是某种器具的壳子;还有的干脆说就是在制造垃圾箱之类。但唯独没有人想到这是一件艺术品。

  又过了一个星期,两个粗铁筒不仅连在了一起,而且上部出现了镂空的眼睛,有了嘴巴和角钢做成的鼻梁。围看的人终于明白了什么,看懂了这几天两个人一直在忙什么,于是一齐叫起来:“是做了大胖孩儿!”喊过了,有人又细细端详,发现了新的问题,觉得实在受不了,面红耳赤走出人堆,指着镂空的地方问:“眼珠呢?”对方回答:“没有,这里不用了。”“不用眼珠?嗯?”他愤怒地望向四周,希望得到支持。可是这时候围看的人都直盯盯看着这件奇怪的玩意儿,其中有一个嘻嘻笑着:“一个胖孩儿没有嘴!”另有人指着圆筒上部、四周连在一起的那些铁球说:“看吧,这就是头夫(

  发 )!”“真是头夫!”

  两天之后,雕塑家和电焊工把他们的作品移到了书院广场上,使用了一台吊车。安放在哪里呢?雕塑家四下转了一圈,提议放在西南部槐林边的草地上。可是这件雕塑需要一个基座,哪里去弄呢?事前又没有计划。大家都围在一块儿议论,愁得要命,嘴里咕哝着:“怎么办呢?想个什么法儿?”正这会儿过来一个黑黑的个子不高的人,原来是住在书院的另一位客人——他两手逐一分开围拢者,两只手掌分别向下轮换挥动,说:“这么办!这么办!”

  他领几个人走向海边。那里堆放了一些修砌海堤的巨石,他从中挑选了最大的一块,上面还有一个洞眼,他说正好用来固定雕塑作品。吊车转眼就把石头弄进院里,然后很快把雕塑安放妥帖了。接着就是喷漆,喷成了火红色,与一片碧绿的环境相互映衬。

  这时候退开几步再看雕塑吧——原来这是几个神色凝重的人,他们高高矮矮并肩而立,正望向西北方,那里即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苍茫大海。他们永远这样遥望着。

  怎样命名?雕塑家咬着嘴唇,面有难色。围看的人相互瞥瞥,一时都说不出什么。正这会儿又听到了一旁有人大声说:“这么办!这么办!”原来又是那个黑黑的个子不高的人,他伸手拨开众人,手掌往下一挥说:“就叫‘凝望’!”

  是的,没有异议,就叫《 凝望 》吧。

  惶 恐

  去年十月间,闻声来访书院的客人中有两个异人。一个是雕塑家,长得身高腰隆,巨腹吓人,宛如将军,单名一个“艟”字。另一个面如釜鼎,身个不高,浑壮有力,单名一个“犅”字。艟已年近五十,心性志趣却与儿童无异。这人确有奇才,敏而有悟,能把所见一切人与动物模仿得毕肖。他听了《

  二泉映月 》,抓过二胡撸弄一会儿,竟然发出了与音乐磁带录音极其相似的演奏声,可惜只有第一句。他还善画唐马——即肥臀细腿的那种,这都是看了一个画家之后的模仿。来书院后他觉得应该有所贡献,每天端着大碗吃过之后,嘴里就念一句:“今日吃饱这顿饭,再为书院立新功。”

  艟找来了一些瓷盘,然后就画了起来。那都是一些绚丽的现代画,看上去真是独一无二。上面画了猫和狗、虎豹之类,但面容却酷似一些熟人。他画的一只小老虎,一眼看上去绝对像同住书院的那个犅。有一天他正画着,看到了一位大家都熟悉的倩女在电视上哭,于是随手就把她画了出来。

  傍晚走在书院松林中,他听着狗叫就说:“空气多么清新;还因为——有树;听听狗叫,亢、亢、亢,是一种金属声。”他对书院同时期来的客人,最喜欢的就是犅。他说:谁有才能?犅才是真正有才能的人。我们问他为什么,他说:“无论遇到了多么难的事,大家都愁眉不展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了,犅一步闯过来就说‘这么办这么办!’然后就迎刃而解了。”所以有许多时候他只和犅在一起。

  艟善画会写,还做过陶艺和雕塑,每一样都在平常艺人之上,只是不能持久。他作画时问站立一旁的我:“咱画哪种?”我想了想说:“黄宾虹好不好?”他于是找来黄宾虹的画集研读几日,关门闭户。再次见了我时,他声音平静地说一句:“也就是黄宾虹了。”我一张张看了他积在桌上的画,真是酷似黄之画集。

  有一段时间他在书架前站立良久,忽生写作之念,问我该学哪位作家,我顺手抽出了一本索尔·贝娄的书,他取走了。几天后他把写出的片段拿给我看,让我不由得一阵惊叹:其语气风貌,真的像索尔·贝娄!

  稍稍可惜,他不能长期专心一事。我观察,他只有与动物和犅相处时,才能保持永不疲惫永不厌倦的心情。他与犅一起琢磨画瓷盘的事,两人可以在屋里闷一个上午不出门。他不止一次对我说:“犅真懂啊!犅说得真对啊!”

  艟住在书院西边林中的研修部里。这是一幢六百余平方米的三层小楼,尚为安逸。艟本来住得颇为惬意,谁知有一天邀犅同住,犅突然就慌张起来,边退边连连摆手说:“不,不不!”“为什么?”犅还是往后退,嗫嚅道:“也就是艟,是你在这儿吧,我自己,大白天也不敢进这座小楼啊!”艟紧紧追问:“怎么怎么?”犅无能为力地摊开两手:“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进来就害、害怕。这楼里有一股钢、钢硬的什么气。我顶不住它啦……”

  犅一个人大白天从小楼旁走过时,总是用眼角小心地瞥它一下,然后匆匆而去。

  自从那次犅说了害怕之后,艟就不安起来,非要让我与他同住这幢楼不可。他常常四下打量楼内,神色肃穆,不再专心于写和画了。有一天我因事离开了一次,半夜里突然接到了他的电话,语气里全是惶恐和恳求:“你快些回来吧!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抵挡这股钢、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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