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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简朴生活——张炜散文》(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一开始下大雨是有趣的,因为一片大湖给人畅游的诱惑,给人新奇感。但是不久大人们的懊丧情绪就感染了我们,我们也开始忧心甚至是恐惧了。

  最不能忘怀的是秋天收地瓜的情景:虽然好看,但性质是很悲惨的。年轻人划着门板到大水中央,然后一个猛子扎进去,冒出水面时手里擎着一个地瓜。这样的地瓜煮不烂,有一股难以下咽的苦味。那时候的收获真是可怜,不歇气干上一天,门板上才有一小堆地瓜。

  只有捕鱼的事是令人欢快的。到处是水,也就到处是鱼。大人捕大鱼,小孩则捕小鱼。大人捕鱼为了生计,孩子们捕鱼是为了养在瓶里。那时候见过了各种各样的鱼:红的黑的,细细的宽宽的,还有长了绿色鳍翅的。那有着斑马一样花色条纹的鱼,在我们眼里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神奇生灵。

  大水季节里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会让人吃惊。因为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怪异的日子。那时候我们常常听说一些闻所未闻的事情,有一次甚至听说海上出现了人鱼:它长得到处与人一样,只不过仍然还是一条鱼;它面对下网的人会流泪,会发出哇哇的叫声。它的眼睛据说像小姑娘一样妩媚。传说的事情虽然近在眼前,但可惜仅有极少数的人亲眼见过,而且问他们,他们总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

  雪季同样让人心悸,让人难忘。那是铺天盖地之雪,是压在平原和沙岗上一冬一春不会消融的雪。厚得惊人的大雪使整个冬天都上演着悲剧:无数的鸟儿因为无处觅食而倒毙,一些身个不算小的动物也饿死在雪地里。还有不得不走上旅途的人,也时不时要掉在雪窟中。原野上再也无道路无标界,浑茫一片。在这样的日子里,只要变天了,乌云积得遮天蔽日,一家之主一定要在临睡前把铁锹收拾到门边,以防大雪封门时捣雪出门。

  如今回想这些,竟然觉得像梦境一样不可信了。

  这大概就是今天港栾河萎缩的原因。河里没有了帆影,没有了浩荡之气。时间的水流变得如此纤细,以至于难以承载自己的历史。在这条河的两岸,谁还能如数家珍地讲叙当年?比如这条河的今昔、关于它的故事,更有两岸人物,他们那些惊天动地的豪举?

  可是我们不能忘记书院是建在一片古河道上,不能忘记它的昨日波澜。

  码 头

  港滦码头每到了春天就热闹起来。我们书院沾尽了这个码头的光。只要有渔船来归,必是海物丰盛之期。渔人身穿胶布衣裤,浑身闪亮从船上下来,然后张罗卸鱼。小码头上的海物比城里鱼市上要便宜许多,而且鲜美无比。

  码头西侧是一处绝好的泳场,沙岸洁净,滩底平坦,且没有激流,没有鲨鱼出没。东侧是最好的垂钓处,在这个地方可以毫不费力地钓到海鲶和小鲷鱼。有一年春天我们三两个朋友一起,只用了两个小时就钓到了一大桶。最愿上钩的是有毒的小河豚,它们模样可爱,不知好歹,贪吃成性。我们每次都把上钩的小河豚摘下来抛进海里,因此要费去不少时间。如果能到码头里面,在伸进大海那一面的人工礁上下钩,就会有更大的收获,比如钓到珍贵的红鲷。

  从书院步行到小码头只需十几分钟;而从小码头坐船进岛,水路也不过才一刻钟。站在海岸这边遥望海里绿蓬蓬的岛,常有许多美好的想象。我们曾多次与客人一起进岛,并且带了车辆、备足了吃物,在岛上度过一天。

  历史上,这个小码头远没有东边的黄河营港大。那里称之为“营”,因为是一个军港,一个要塞。直到今天,那里还常常在周边挖出许多古物,如巨大的带辙印的铺路石,古军营兵器,大船锚锭等等。这个“黄河”不是通常所说的第一大河,而是胶东的一条大河。

  《 史记 》中所载的方士徐巿( 福 )骗过了秦始皇,三次去海中神山求长生不老之药的好戏,就在这里上演。其中的第三次带足了所需之物,并携走了三千童男童女和一些智慧人士、五谷百工等等,更有药品和其他种种。总之完全做好了一去不归的准备,然后就消失在茫茫大海之中,再无消息。

  其实徐福这之前已经多次在海中寻访探究,起码前两次是勘踏路径。第三次即最后一次,也就有了这决定性的远航。这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传奇,为中国的信史《

  史记 》所载。《 史记 》上写到“齐人徐福”,写到他统领浩大船队抵达东瀛,看到了“平原广泽”,于是“止王不归”。许多人之所以把徐福的传奇当成彻头彻尾的传说故事,是因为他虽然骗的是千古一帝秦始皇,但毕竟是消失在渺海之中,于是只有开始,没有结果——整个故事没有了后半截。当时的航海技术对于西部蛮王秦始皇而言还多少算是陌生之物,但东部沿海的徐福们却运用娴熟。所以一队人马一旦入海也就如同泥牛,再无音信。

  整个大传奇的后续故事在大陆上戛然而止,却没有完全消灭在深渊里,而是发生在东瀛列岛,即今天的日本。从考古上得到的越来越多的证明是,自徐福东渡以后,尚处于石器时代的日本一跃进入了弥生时代。而且关于徐福的故事和传说,已经遍及今天的日本列岛。

  徐福东渡的摇篮就是这两个海港:黄河营港和港滦港。这已为众多徐福研究者所首肯。

  这两个海港既是徐福庞大船队的集结地和出发地,也是他建造船队和训练水手的营盘。这一次伟大的探险和跋涉大大早于西方的哥伦布,其准备之周详,行动之隆重,意义之深远,也早已超出了哥伦布当年。

  今天已在中国境内发现的有关徐福东渡遗址的,就有山东胶南的琅琊,青岛的沐官岛,河北的千童县,江苏的连云港。这说明一次划时代的壮举并非一蹴而成,而是经历了诸多筹划、百般计议、无数实施。这其中必有虚实相间,有尝试和失败,也有暗中的密谋和得计。

  想一想当年的坎坎伐木之声,造船的浩大场景,再看看今天小港的微风撩波,尽可以留下万千感叹。

  桑 岛

  这个椭圆形的岛与书院相对,二者隔开了十里水路。海岛横卧于碧波之中,绿色葱茏,房舍或隐藏于雾气或闪亮于艳阳,是对面一片不变的诱人美景。我想该有一个上等骚客为其写下一首“桑岛赋”才好,可是几千年过去,华文美章还是没有等来,殊为可惜。

  岛上有九百户人家,可见也不是一个很小的岛了。名为桑岛,可是如今岛上并没有几株桑树。它的西部和北部都是一片槐林。传说是当年徐福在岛上植桑养蚕,并从这里将纺织丝绸的技术带往日本列岛。由徐福把桑蚕带往日本是可信的,但桑岛作为养蚕基地则有些牵强。因为龙口一直是富饶的古莱子国故地,其西北部一直为鱼米之乡,不可能唯有一个海岛才更宜于植桑纺绸。当年这个岛上很可能生长着可观的桑林,以至于成为一时的风景也未可知。

  岛上几乎全是渔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拥有出外海捕捞的大型渔轮。中学时期开门办学时,我们几个同学被遣来岛上,曾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欢乐时光。那时我们常常作环岛游,在南部的滩涂上捡海菜,在东边的礁丛上捉螃蟹。记得有一次捉了一只海参,因为第一次面对这种活的海珍,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只用手攥住,想不到走了一会儿松开手掌,它早已化成了一汪汁水。我们那时胆大妄为,合计着要写一个船队去远海捕鱼的剧本,还提出上大渔轮出海以“体验生活”。一个红脸船长听了哈哈大笑,说你们在风浪里折腾一天就会呼天号地。我们仍然坚持上船,但最终未被应允。

  现在岛上有了城里人开发的旅馆房舍,而过去全是清一色的海草房子。岛中出产一种深黑色的岛石,坚硬致密,是最好的建筑用材。一般的岛上房屋都由岛石做基,配以海草屋顶和泥墙,望去别有一番韵致。全岛只有一个淡水井,井口的石板上已磨出深深的绳痕。几十年来曾多次勘查淡水井,结果都没有成功。可是这唯一的淡水井用了千百年,想不到近些年渐渐有了麻烦:开始渗出咸味,最后竟不能饮用。现在岛上不得不使用一套海水淡化装置。

  在一个夏风轻拂之夜,我和一些朋友站在书院北边的海岸上,突然对面的岛上放起了焰火。海里映出彩练,星夜更为绚丽,一时照亮了几千年的荒芜。

  一年多来,我一直与朋友筹划一个事情,就是为书院在桑岛置几间海草房子。因为每一次与来访学者去岛上,都会引起他们的一片钦羡之声。如果岛上有我们的居所,就可以让四方友人安心地住在岛上,让他们尽情地亲近这个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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