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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简朴生活——张炜散文》(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现在虽然岛上也建了旅舍,但奢华并非适宜于我们的朋友。我们倒希望这始终是一个淳朴的岛。因为我们知道所谓的各色开发,各种现代变革,带给自然之子的往往是更大的不安,有时甚至是可怕的变故。如果桑岛一直能够拥有一片洁净的海水,能够世代捕捞丰富的海产,过上一份安定丰足的生活,就是最好的事情了。实际上几十年里岛民的生活一直优于对岸,他们并不羡慕岛外的人。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桑岛出产的海参品质极优,售价也远高于国内其他海域,是一种效力奇特的滋补珍品。在龙口,甚至是整个胶东地区,人们最为信服的滋补品就是海参。说到什么营养和进补方式,他们首先想到的也是它,很快会睃着你问一句:“还能比得上海参吗?”

  提起桑岛海参,当地人神情傲然。

  依 岛

  依岛如果称为桑岛的卫星岛也不为过。因为它就在桑岛的西北侧,是一个没有人烟的荒岛。从桑岛去依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二者相距不远,但中间有一道难以逾越的激流。我曾请朋友摇一条小船送我去一次依岛,朋友伸伸舌头没敢应承。

  依岛其实是一个极为有趣的岛,我早就听过许多关于它的传说故事,这些故事虚虚实实,难辨真假。有人说很早很早以前岛上曾有过一户人家,他们想必是胆大过人,敢于独居。想想看,在一座孤岛上,没有四邻,又因激流阻隔出岛极不方便,生活起来该是多么冒险。可是他们也会拥有另一种快乐,那大概是国王般的快乐吧。一个岛国,领地也就那么大,可是能够任由独一无二的主人自主自为。

  这个小岛上没有淡水,所以那一户人家只能采集雨水。听说如果从那儿到桑岛上来,只有一条水路可以稍稍绕开那道激流。我们想象独居小岛的人家每一次回桑岛会是怎样的情形。桑岛对他们来说就是母亲岛。

  即便是桑岛的人也很少有登上依岛的。问一句依岛,渔民们往往笑而不答。再问他们依岛平时派什么用场?他们就说:那是躲避风暴用的。这让人不明白,桑岛为什么就不可以躲避风暴?要知道海上起了大风,船驶回桑岛与依岛都差不多啊。

  可能是过去的渔场在西部,那儿离依岛更近的缘故吧。但更有可能是从渔场回返时,依岛的水路更顺畅一些。我们知道,有经验的老渔人放眼去看大海,就像我们平常瞭望大地一样,哪里有沟坎河流,都一清二楚。

  反正后来那唯一的一户渔民也从依岛上消失了,他们搬离的原因不明。现在依岛上还留有半坍的房屋两间,是否为原来的居民留下来不得而知。但据说里面锅碗瓢盆齐全,还有一点饮用水和吃的东西。这一切都源于渔民的一个规矩:时刻为遇险的渔人准备着。

  传说岛中的小屋里还有两块叠放的大石头,石头下压住了一个小纸包,里面有一点神秘的药面:所有在海中被毒鱼所伤的人都可以被它挽救。

  近几年来不断听说一些巨富打起了依岛的主意,想把它买下来开发经营。有的竟然放言,说要在岛上开设一个大赌场。他们大概要效法沙漠中的拉斯维加斯,想起了灯红酒绿和声色犬马。不言而喻,现在的一些人是极善于模仿的,特别是模仿西方。但可惜对于这块属于国家的、很小又很完整的水中方寸,许多主事者也没了章程,一时真不知该怎样处置。所以十分有幸的是,它至今还在那儿荒芜着。

  只要留下一个岛屿,也就留下了一片诗情、一些故事,更有一些美好的想象。

  屺砪论剑

  屺砪岛是个伸进海中的半岛,距离书院只有十几华里。那里与两个海岛不同的是,它已经被尽情地开发了,上面已经有了胡编乱造的“名胜古迹”和一片花哨拙劣的建筑,以及必不可少的一个泳场。那里澄清碧蓝的水域倒是可爱无比。

  岛上还有两大雕像:一是明代的名将胡大海,一是东渡日本的秦代方士徐福。徐福东渡时期少不了在这个天然的深水码头徘徊,这里与港滦码头及黄河营码头同属“东渡”的旧址范畴,当不算虚言。但胡大海的传说与“屺砪”的由来却有些可疑。它说的是这位名将在征战中不得不将老母寄托岛上,因而此岛才得名“寄母(

  屺砪 )”,还以岛上有许多胡姓为证。此说牵强,显然经不住推敲。

  胡大海的雕塑没有特色,属于泛泛之作,大概出于商业雕工。徐的雕像颇有内容,神色凝重,或许当初有过一些认真揣测。

  前几年我陪一个诗人去岛上游泳,因为天色太晚,看一看岛景迷人,也就宿了下来。当时正逢酷夏,四处热得不可忍受,唯有屺砪凉爽宜人。那一天直到深夜,我们面对明月,迎着徐徐海风,真有点不忍睡去。我们一会儿凭栏远眺,一会儿又端坐窗前,最后躺在床上还是聊天。陪我们的另一个朋友就在一旁,我们坐他也坐,我们躺他也躺,只是于黑影里不吱一声。

  不记得那个美好的夜晚都说了些什么,只有一片愉快留在心里。可是那个陪同的朋友事后说起来却仍然兴奋,用力点一下头说:“你们那是——‘屺砪论剑’啊!”

  多么有意思啊。不过怎样论呢?

  那个朋友说我们那一晚的话他还句句记得,并且觉得十分受用。我问谈了什么?我们不过是在闲扯啊。他摇摇头:“嗯。可不是闲扯。”但他什么也没有讲,不再复述。

  一些美好的朋友来到一起,就像最好的自然景致一样,一旦经历也就会长久地记在心头。我今天回忆起来,有时候那些美好的相逢的确是难忘的,每每回想起来就在胸口那儿温暖一下。不过,像屺砪之夜一样,交谈的一些具体内容许多时候倒也记不清晰了。

  那一次,有一个当地官员第二天赶到了屺砪。他是慕名而来,因为他年轻时就读过诗人的词句。官人前来索求一部诗集,诗人懒洋洋地看着对方,一直没说行还是不行。吃饭时官人请客,饭菜当然丰盛。可是其中有一盘腌辣椒,简直辣得可怕:诗人伸手捏起一枚填到嘴里,抿抿舌头就咽下去了,面色不改。官人于是满脸惊异地看着诗人,又看看大家。诗人目不斜视,又捏起一枚填到嘴里。

  这一天分手时,官人又提到了诗集的事。我代诗人应了一句:他回去会寄的。

  诗人走了。一年之后,那个官人找到我,有些沮丧说:“他还是没有寄。”我问:我也写诗,我送你一本不行吗?官人摇摇头:“两回事的。”

  莽林的阴影

  龙口在我的心中是这样一个形象:丛林茂密,一望无际,天气湿寒。可是现实并不如此,除了南部山区有些林木外,再就是书院附近的几万亩松林了。所有来书院的客人放眼四周,无不大赞一声:好一片松林。

  其实这仅是我记忆中的十分之一。眼下的林子诚然可爱,但美中尚有不足。这遗憾留在心头不为人道,却不能说没有。也许本来就不是遗憾,而直接就是痛,是伤口。

  龙口受伤的历史,其实就是整个人类受伤的一个缩影。这样讲毫不夸张。我们的大地如何变迁,我们的家园怎样受辱,只需看看龙口大地便可知晓。早在秦代这里就属于天下名郡黄县的属地,一直有“金黄县”之称,在海内最早拥有渔盐之利,是炼铁术和丝绸纺织业的发源地。古黄县统辖范围大约是今天的几十倍,她包括辽东半岛的一部分,更囊括今天胶东的主体,有山脉有平原,东与南北三面临海,且有兴旺的畜牧业,盛产稻米。黄县的大部分土地原来属于古莱子国,这个古国后来被齐所灭,齐于是获得了东部沿海最富庶的地区,一跃成为最强盛的大国。古莱子国的都城就在黄县境内,即今天的龙口市归城一带,那里至今还保留了古国的夯土城墙。齐国既是天下繁荣之邦,最后却被相对落后的西部秦国所灭。秦国强悍,齐国则强而不悍。在古代,先进地区被落后地区所战胜的例子屡见不鲜。物质极其丰富、文化极其繁荣的国家,尽管其科技水准相对先进,但由于普遍处于农耕时代,她对落后地区不见得就有什么军事优长,更多的却是被物质所累——面对异常强悍的民族进攻反而失去了抵御力。

  当秦国一切都还处于粗粝原始的阶段,齐国已经拥有相当细腻的生活了,那些贵族阶层可以说出有豪车居有华屋;齐都临淄,商业极为发达,一片歌舞升平。几千年前的孔子在齐都听了韶乐,竟然兴奋激动得三月不知肉味。

  当年天下所有的美酒丝绸骏马,先是悉数集中于莱子国,囤积于黄县归城,再后来就是——齐都临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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