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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简朴生活——张炜散文》(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我们的作家道德感非常沉重,这和接触的文化有关。孔孟文化有强烈的道德感。现在很多作家在那儿扮鬼脸,相比较而言另一些作家好像没什么个性,比较老实和保守,殊不知这才具有更强的个性。当整个的文学潮流和精神潮流都在那儿宣泄,在那儿解构,在那儿写性和暴力的时候,有人在这个地方能够站住,稍微地停下来思考一下,不是个性吗?要有勇气从一个时期占主导流向的部分中独立出来。

  质 量

  许多人常讲的一句话就是,不要写得多,而要写得好。好像作品写不好的原因,主要是因为写得太多。这是误解。真实的情况正好相反,恰恰是因为写得太少,才写得不好。

  文学才能达到一定的高度,会表现为出奇的、难以理解的勤奋。我们统观几乎所有的杰出人物,不仅是文学方面的,也包括艺术甚至科技界的,都莫不如此。

  现在一个共同的倾向,就是我们的作家写得太少。勤奋的写作者是不能容忍粗制滥造的,勤奋即包含了精致在内。我们在文学劳动上投入的力量不大,热情和激情也不会大。是性格和精力的问题?是时间不够?这都不是问题的答案。要找一个最主要的答案,可能还是才华。才华的突出表现就是巨大的劳动能力、持续的劳动能力。比如说托尔斯泰,俄国出的文集大约是九十八卷左右。雨果可能也在这个规模。列宁是七八十卷:一个政治家,一辈子都在革命,不断地暴动、流亡,尚且有如此巨大的写作量。

  写得少才能写得精写得好,才会有传世之作,这是一个不可信的神话。创作固然不是一个数量问题,而是一个质量问题。但繁复的思索与艺术怎么会不表现为巨大的创作量?几乎所有伟大作家的写作量都特别大,可见他们的质量都是建立在巨大的劳动基础上的。他们的全部生命的复杂性与深邃性,非有数量巨大层次交错的文字而不能表达。他们的劳动也许提醒大家,全力地投入一生挚爱的事业,就会有不可遏制的热情。英国作家毛姆曾说过一句话:“所有伟大的作家一定是多产的作家,但多产的作家未必是伟大的作家。”

  才华即燃烧的热量和时间。劳动量是表现燃烧时间和燃烧的剧烈程度。如果不将勤奋与才能联系起来考察,就不会真正理解才华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事实上,只有勤奋得不可思议的作家才更有精致的写作。他们勤于做功课,作品中涉及到的任何问题,都会有相当深入的研究。比如说写土改的小说,要研究多少关于土改的资料?走访多少事件现场?听多少亲历者的回忆?这个功课不做,想象力又从哪里来?还有,作者的想象力,哪怕是巨大的想象力,就能弥补功课吗?有的写“文革”的小说角度好,人物好,语言也老到,但看上去会发现功课做得不够。

  光靠想象、 推导, 个人的聪明, 是出不来大作品的。

  即便写眼前的生活,也仍然需要做功课。越是眼前的事情,越是要做功课。忽视功课,似乎与我们的文化有关系。比如说西方的画家,他们思维的逻辑性很强,学习绘画,要进解剖室,把骨骼肌肉血管都了解清楚。而我们的画家重写意,求神似。我们遇到任何问题,就靠一种大而化之的感觉,不去追究事物的根本和实际。这种文化有自己的优势,但也容易造成一批过分自信的人,他们不能够把问题落到实处,也就不能把劳动落到实处。没有功课心的写作者,要创造出繁巨的创作实绩,一般来说会是困难的。

  精 神

  作家究竟有没有个性,需要观察他的写作与整个时代精神流向的关系。说到时代的精神流向,有一个总的把握。比如说“文革”,那很明白,就是“造反”。每个村庄每个车间,无不“造反”。至于现在,也很清楚,就是用消费来带动生产和创造,是一个消费的时代。全世界极少有哪一个国家像中国这样,公开地号召人们全力以赴去赚钱。消费主义、物质主义,成为生活主潮。那么观察一个作家有没有属于自己的精神基调、自己的立场,就要看他与这个总流向的关系。

  “文革”时期,一个作家无论怎样在文字上巧妙折腾,如果总是在歌颂造反,那么就算不得一个有独立意识的作家。同样,今天的作家写得再花哨,如果总是与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合拍,那也不算有自己的立场和个性。

  我们现在学习的经济方面、商业方面的游戏规则,仍然是北美的。这就伤害了传统和民族性。俄国作家拉斯普京前些年来中国说过一段话,值得我们注意。这段话虽然不长,但谈了极其复杂的、重要的问题。这位作家的经历和我们中国很多作家差不多,经历了社会主义运动,从苏联时期的集体经济和集权主义走过来。但苏联的文学和我们稍有不同,它有着雄厚的俄罗斯文学垫底。拉斯普京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俄罗斯苍凉的大地,深厚的文学土壤,培植了他这样的作家。所以他来中国之后发出的感慨,是需要我们重视的。他首先很感谢我们国家翻译了他的作品,而后话锋一转说道:

  “两年前,我曾经希望十三亿中国人民与其他东方国家以及尚未失去鉴别力的俄罗斯读者会结成统一堡垒,去抵御道德和精神的堕落。如今我明白,我的这种希望是多么脆弱。中国今天翻译和出版我们的作品,但明天将会如何?我在上海举目仰望那些摩天大楼,我相信住在那里的‘天人’将会认为并且如今也认为,那些被大加炒作的俄罗斯文人抛出的消遣娱乐书籍和‘肮脏’的产品要比我们的书好。在东方,最先向毫无意义的和‘肮脏’的文学投降的是日本,然后是韩国……一些国家随后也会被征服……我不想在这点上责备任何人。这是时代的使然,多数人都要屈从。而真理在哪一方?未来会对这场讼争做出判决。”

  拉斯普京说得太好了,所以我们也就不需再饶舌了。

  他寄希望于中国和俄罗斯能团结起来,来抵制消费主义和物质主义的潮流,但他到中国各处走了一趟以后,显然是失望了。他发现个人根本没有力量去阻挡这股强大的消费潮流,严格讲是无耻的潮流。国际主义潮流就是如此,即不停地走向下流。

  作家与其他人不同,他需要有抵御整个潮流的勇气,无论自己的力量多么弱小。有没有这个勇气,就从根本上决定了他的品质。

  ( 2007年10月19日于万松浦书院座谈,

  标题为整理时所加 )

  万松浦纪事

  古河道

  万松浦书院东临的港栾河,如今看只是一条波澜不兴的小河。早在建院之初就有专家来勘测地形,他们同时也要关心周边的风貌。我请其研究一下古河道,心里很想知道这里原来的情形,因为以前听过许多关于它的传说。勘测的结果大出所料:原以为古河道再宽也不逾五六十米,谁知它当年竟然宽达一百四十余米,而且还是最保守的估计。

  据说它在古代是一条大河,宽阔到足以行船扬帆,入海口处还形成了一个大湾,偏右一侧就是一个大码头,往东不远约十华里,就是更有名的古代军港:黄河营港。它们当是姊妹港。今天的港栾河湾右侧仍然是一个码头,一个小渔港兼旅游码头。

  现在的河床里只逢大雨天才有水头从上游下来,平时虽然河水充盈,也只是随着大海潮涨潮落。河里鱼蟹很多,主要是鲈鱼和海鲶。在春秋天里,钓鱼少年在阳光里携一条银白的大鱼,模样煞是好看。书院门卫是个逮海鲶的好手,他用一个柳条篮子蒙一面纱网,里面再放几块西瓜皮投进水里,一会儿就能捉一些海鲶。

  这条河与龙口界内注于渤海湾的绛水河、泳汶河、黄水河差不多,都起源于素有胶东屋脊之称的黄县南部山区,属于境内四大河。今天看这四大河中最小的就是港栾河了。大自然往往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一些惊人的变故,这个过程尽管在人间显得十分漫长,但在自然神的眼里只是短短一瞬。

  也仅仅是四十多年前,龙口海滨的雨雪还大得吓人——有人说更早的时候雨雪还要大上几倍。我印象中,四十多年前的雨是真正可怕的:在夏天和秋天常有水灾,只要遇上一连几天不能停歇的大雨,老人们就要祷告了。在老人的祈祷声里,大雨浇泼下来显得格外恐怖。大雨像是毫无来由地下着,下个不停,虽然早已经沟满壕平。

  当年记忆中的平原,到了夏秋天常常出现一片片大湖,那是白亮亮无边无际的大水。虽然地处海滨,但因为排水系统不够顺畅或干脆就是雨水太大的缘故,积水总是一连数周不能消退。高秆庄稼露不出梢头,地瓜和花生一直泡在水底。猪和羊被主人牵到了沙岗上,用绳索一一系上。那时猪要像狗那样戴上脖扣,模样显得十分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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