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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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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实际上更大的原因也许是中气不足,是心力正在走向涣散的缘故。这里的“中气”,就是中医常讲的那个“中气”。一个曾经非常热爱短篇的作者差不多总是越写越少,他笔下的文字渐渐要往长篇上过渡。有时这并不是由易而难的一个发展,不是因为写作经验的增多和生活的积累造成的表达需要,或者还有其他原由。像短篇那样一直凝住心力坚持下来,真的需要特殊的韧性。

  长篇当然也有它的难度,比起短篇的写作,长篇就是一场马拉松,而且要有大量的生活贮备消耗在其中,更有结构和篇幅掌控等方面的难处。但好的一点是,它留给作者修改的余地也更大一些,有周旋的空间。它可以放在很长的时段里改动,从琢磨构思的时候就反复地改动。鲁迅讲不要想到一点就写,那么想到多少才可以写?他的意思可能是要在心里多想一想,尽可能地想透之后再落笔——实际上已经在心里不知修改了多少遍了。

  短篇落笔前后也有许多修改,但是比较起来它修改的余地就少得多了。因为作者必须在稍为集中的时间里完成它,这个时段拖得太长就会有问题。所以就要在写作的过程中保持充足的中气,让心力凝成一点,像激光一样投射出去,形成强烈的打击力和穿透力。

  有人说短篇和长篇一样,写完了以后也可以多次修改。当然可以,不过效果可能是大为不同的。实际上短篇的改动有效,然而有限。这就是鲁迅说的“捣鬼有术也有效,然而有限”的那个“有限”。这好比瓦匠用水泥抹墙一样,一口气抹到底,那墙面是非常和谐匀称的——水泥墙面无论留下多少痕迹,也还是和谐的。但如果事后觉得某个地方抹得不好,要砸掉重抹,那么无论多么用功用力,看上去都不会自然——补过的地方总是触目,怎么处理都不行。

  短篇需要光润通畅,不能疙疙瘩瘩。修改的高手也解决不了这样的问题。尽管高手补过的边缘会整饬得严丝合缝,尽可能浑然一体,但从物理的角度讲,还是没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生命的创造真是奇妙极了,那一瞬间,那一分一秒,或者是一个小时的生命性质,真的是独一无二的,过了这个时段就完全不同了。看起来人的样子没有变,说话的口气没有变,思想水准也还是差不多,但作为一个生命已经移动了。他在那个原点上创造的东西,只属于那个原点,到后来无论如何补充,都是另一回事了。

  那么对于长篇的道理是否一样?有一样的地方,但还是有些不同。因为长篇的包容性更强,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文体。短篇更讲纯粹、均匀和流畅,讲精力的凝聚,中气的充沛,所谓要一口气顶到底。短篇不是不可以改,而是改动更容易造成伤害,所以特别需要小心翼翼。它既然强调的是生命瞬间的捕捉和感悟,就要如实地把它当时的样貌留下来。由此看写短篇的时候对生命质量要求非常高,这多少有点像写诗,仿佛只在一扇门的开关闭合之间,一切都完成了。诗是一个关节、一个点,或是它们的连缀,而基本上不是一个过程——短篇既然是小说,就有故事的讲述,这与诗不同,仍然还是一个过程;但是比起长篇来,它更接近和偏向于诗,所以它的修补改动就要小心得多,因为空间和余地都少得多。

  每一次改动业已完成的短篇,作者都要战战兢兢。需要反复考虑这个词汇当时出现的理由:肯定有那一刻的道理,这是与心境、与全局有联系的。出于这样的担心,更动它就会非常谨慎。

  而长篇的改动大可不必这样犹豫,尽可以整段地加减,大幅度地调整。从修改的时间来说,可以在三四年、长达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不停地去做。长篇全部的复杂性,除了整个构思过程中形成的之外,更多的还是来自于时间,生命在时间里变化、移动,对问题的看法也就不同,有时甚至会相互冲突。这就要不断地推翻原来的决定,推翻原来的思路,并且让各种矛盾重重叠叠地充斥在这几十万字、上百万字里边。

  如果一口气把一部长篇写完,酣畅淋漓——这种创作感受是很好的,因为流畅和顺利,从来都是写作过程中求之不得的。但是放一段时间再看这些文字,往往又会有另一种不满足感:稍稍地单薄。

  为什么会这样?就因为时间短暂而集中,还没有送给他更多更复杂的思路,他的心情太连贯统一,也太自信了。如果时间拖延下来,将必要的矛盾和困难压给他,让他不无痛苦地去加以解决——这样的结果就会大大不同了。长篇是时间的艺术,是阅历的艺术,是犹豫徘徊的艺术,更是繁复的艺术。

  短篇在许多方面正好相反。

  以前曾详细谈过修改的几个环节:落笔之前和写作过程中——如有人每天工作都要从头把写好的部分看下来,一边看一边改,然后再接上写。这就能够与原来的文气接通。整个写完了放些日子,让思绪陌生化,越是长的作品,越是应该放得更长。有了陌生感再回头检视,理性就会加强。因为创作是激动的时候,那会儿虽然理性和感性都在运作,但感性总是更充分地浇灌它,宠爱它,放纵它。修改是要让理性占上风的。

  有一种有意思的现象:会一两门乐器的写作者,其创造力有时候是不可预测的。因为演奏它们往往要两手并用,这就要两个脑半球——逻辑思维和感性思维配合默契,亲密无间。这是一种极重要的训练。而最好的创作,恰恰就像演奏乐器一样,需要这样的高度合作。演奏者根本分不清哪个动作是感性或理性的,而是自然地交融一体。

  修改的时候就要冷静判断。这时候的理性要强到什么程度?强到足以不伤害感性才好。

  写作的时候,感性可以发挥得过分,可以枝蔓,可以灿烂,可以一泻千里和芜杂。这一切都将留待后来这把理性的剪刀去修剪。忍痛剪掉的部分总是有的。但强大的理性会留出余数,知道蓬勃的感性意味着什么、在全局中的意义。

  这样说短篇长篇只是一般而言,当然还会有不同的个案。

  夜间写作的人

  托尔斯泰说过一句话:出版物中出现了那么多垃圾,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夜间写作的人太多。老人多有意思,将那么复杂的问题给简单化,只用一句话就敲定了。

  虽然事情不会像托尔斯泰说的那么简单——文字垃圾肯定不光是因为夜间写作造成的——但有一点似可考虑,即人在夜间的思绪更少羁绊,可以放开了驰骋,很冲动,冲动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难免会有不靠谱的地方。

  夜晚人的情绪容易波动,不知道是月亮、太阳还是地球自转等等原因造成的,反正与白天十分不同。夜晚是混沌的,混沌了就没有现实的坐标。什么是坐标?桌子,地板,人,都是坐标。一切看得见的都是坐标。坐标就是限定和参照,是用来比较和固定的东西。白天一切都看得见,思维很容易让日常事物框束,很容易现实化。桌子的线条、边棱,都在无形中限制着影响着人的思考。到了夜间,昏暗的灯光下一片模糊——一切只能依靠遥感。这时候的思绪更加没有限制没有边界,尽可以想象。如果没有光亮,人陷在黑夜里,那就与整个世界连为一体了。

  有人过去在夜里写作,是因为白天没有时间。当时写得畅快,写得恣意,到了第二天再看,很可能觉得不着边际,然后就动手删改。因为天亮了,远远近近的事物都出现了,它们把人一下拉回了现实中,帮助人框正夜间的思路——意识的敏感疯长状态多么可贵,给人出神入化的表达,但天亮以后,现实又要教训它一番。

  托尔斯泰是一个理性的探索者,他的理性很强。所以他对夜间写作造成的损失有深刻的感受。托尔斯泰的伟大在于他是脚踏大地的作家,所以无论理性怎么强,都难以从根本上伤害感性。读《复活》,会感觉其理性架构清晰坚实,写一个上层男子怎么伤害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因而走了歪路,所以今天受审流放,男子要追随而去,以求得良心的求赎。可是阅读中感受的是一种过人的诚恳和真挚,是这些在打动我们。

  而写作中另一种易犯的毛病是,或者作品结构不起来,没有清晰的思路,一把散沙,读者不知道作者在写什么;或者走向另一个极端,概念化理念化,唯恐讲理不透彻,结果伤害了阅读的兴味,没有了咀嚼和想象的余地。这两个倾向都是很糟糕的。

  点滴藏在心头

  托尔斯泰是一个踏足大地的作家,他熟悉大地上的一切奥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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