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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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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今天的中国文学研究也面临着这样的思辨。有一部分人公开说,有一部分人只做不说,但实质上还是把全盘西化等同于现代化,这里面一定有很大的问题。中国的文学艺术传统与西方不一样,它是写意、白描、散点透视,长于感悟和感受,理性空间被进一步压缩。其实西方的优秀艺术家也不会用理性来压迫感性,它们应该是统一的。比如西方的现代绘画,往前发展的道路上首先接受了日本的影响,这种东方的写意艺术极大地启发了他们。现代主义绘画开始稍稍脱离解剖和实证,最后越走越远。这就是所谓的西方文学艺术的“现代化”,他们的方向是反的——东进。

  我们现在的文学研究正好走向了他们的原来,即追求解剖、理性、透视,用这些仪器对付起自己的文学肌体,而且累得大汗淋漓。这种工作方法的引进当然很有必要,并且肯定有它的道理——那么高深的体系,产生了数不清的杰出人物,当然绝非浮浅无聊。

  问题是如果我们东方的研究者吞食不化,只取皮毛,那么最后西方的高深没有学到,原来固有的武功也要全废了。这就是我们的危机。所以有时返回原路未必不是一条正路,比如脚踏实地从艺术感悟出发,从语言出发,倒是最平实最可靠的途径。文学研究文学批评还是得建立在对作品的感动和感受这个基础上,还需要先进入再把握,不然那些冰冷的技法就会阉割活着的文学机体,一切也就适得其反了。

  如果一个人真的具有超越性,他就会从那些现代条条框框中走出来;如果没有超越性,他就会变成技法熟稔的机器人。

  比如一个孩子识字以后,阅读感受能力很强,这时他说哪本书好大概是不会错的,因为他依赖了朴素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土地,来自大自然,也来自纯洁的童真,所以是强大的和可靠的。没有经过人工强力改造的认知,大多数时候是健康的,非常准确的。而当他上了许多年学,读了许多教科书,跟着导师一直学下来,再谈文学可能就要出现偏差。因为一部分人的自然感受力受到了损害,肢解文学的方法开始作用于他了。这样继续下去,从研究生再到博士生,正常的敏感的文学感受力基本上也就消失殆尽了。

  这种情况当然并不是百分之百。但就我们接触和已知的相当一部分教育后果看,也正是这样。如果受教育者有一种超越性,能把西方的理性深度、一些方法深入理解和融汇,再与个人的生活阅历及原初感悟力结合一体并保持下来,或许会更加成长起来。可惜这种机会一般来说是很少的,我们很少遇到。

  以过去认识的一个孩子为例。这个孩子很聪明,很小时,与之讨论文学作品就很过瘾。大家可能也会有这种经历,就是遇到一个很聪慧的没有高学历的孩子,与之讨论文学是很透彻的。他并没有多少学术语汇,但我们知道他在说什么,知道某些重点被他抓住了,更深处的无以言说被他捕捉了。有时候他表述得不够完整,但却能让人理解。因为生命和生命是可以对接的,灵魂和灵魂是可以呼应的,所谓的气息相通,心有灵犀——古人今人,男人女人,老人少年,都是一样的。“性相近,习相远”,说的就是人性的接近。听了这个孩子的表述,再回忆起个别从国外回来、挂了诸如博士教授等等好多头衔的人,会觉得与之交谈其实很隔——对方只有方法没有内容,那些貌似高深的说辞已经脱离了生命质感。许多时候是让人不知所云的。

  那样的研究就没有多少意义了。

  黄狸鼠

  专业意义上的文学工作,有时候正是当代文学写作赖以生存的基础之一;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它又离文学的核心意义有些遥远。我们常常看不到的,却是蕴藏在芸芸众生里的文学欲望,是那些无言的理解——那才是广大的,本质的部分。

  对文学的追求需要靠近淳朴的、源发的事物,类似于土地,是这样的生长基础。生命诞生之后,对诗意的向往和诗意的表达欲求也就产生了。这是一个人生来就有的,差别是强度和浓度各有不同。这样说的同时也就回答了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以传授的?因为这是生命里固有的一种能力,如果这种能力太弱太小,无论怎么诱发和引导,它都不会有效。对诗意和境界的感受力欣赏力一旦缺失,知识成倍地增多也无济于事。

  比如西河岸一带有一种奇怪的鼠,当地人叫黄狸鼠。它们长着很短的金毛,机灵可爱,就在枯河堤上的一个个洞子里。那些洞子新新旧旧纵横交错,想逮它们很难。因为它的洞子有好多出口,人们使用围网和烟熏,结果还是不能奏效。黄狸鼠肉滚滚的,河边人都想养一只,只可惜捉不住它们。

  有人就发明了一个方法:把牛筋用香油炸一下,缠在棍子上,从洞口往里伸探。黄狸鼠虽然狡猾无比,可就是经不住这种浓香的诱惑,最后总是一口咬住——结果牙齿给勒到了牛筋里,这时往外一拽棍子,就可以把它拉出来。

  文学的先天能力就像黄狸鼠待在洞子里——看上去都是洞,只是不知道哪个洞里才有黄狸鼠。学习各种知识,无非等于往棍子上缠了牛筋炸了香油。这个过程就是阅读,就是上大学,就是读研究生和博士生,就是寻找导师。

  但是如果洞子里没有那只黄狸鼠,棍子再长、牛筋再香都没有用处。

  河堤上有许许多多洞子,但的确好多洞子里没有黄狸鼠,这是事实。不过有没有总要使用那个工具,总要伸进去拽上几拽才知道。所以一个人接受文学教育,只是想象洞里有那么一只“黄狸鼠”,无论这个洞子多么陈旧,长满了荒草,也还是要抱有希望。

  我们是坚信这个洞子里是有黄狸鼠的,对自己和他人都不能过于悲观。认为所有的洞子全被商业主义和物质主义的潮水淹没了,里面连一只活的黄狸鼠都没有了,那不可能。黄狸鼠是一定有的,因为它的繁殖力非常强。

  有一次听到一个人在学术场合大讲文学的边缘化,讲文学的死亡——头头是道,引经据典,什么科学的发展,世界的潮流,声像的传播,乍一听真是醍醐灌顶,大开眼界。

  但是后来想一想,就觉得不对了。因为黄狸鼠总是有的。

  放眼望去,浅俗的庸见就像秋天落叶覆盖了路面,需要经常打扫。文学是生命里固有的东西,它就潜在心灵的角落和底部,就像黄狸鼠住在洞里一样。

  今天这个比喻太粗俗,但愿不要败坏了他人的胃口。

  纯理论的敌人

  写作者百分之八九十都害怕纯理论,只看上一会儿头就蒙了。难道他们会受到伤害吗?也许会的。但这只是阶段性的厌烦,最终可能并非如此。那些足够强盛的文学生命,说到底还是不会拒绝理论,包括那些高深莫测的“纯理论”。有一位拉美大作家讲:“我是一切纯理论的敌人”。我们理解他的意思,那是极而言之,是某种方式的讥讽。他可能是痛感于某些理论的不着边际吧,那些人没有进入微妙语境的能力,失去了进入的前提,还大言震耳,结果成了这位作家的“敌人”。

  但只要心里明白了这些,再读那些高深的纯理论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虽然不是读得越多越好,起码也无大碍。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如果胃口特别好,或许是来者不拒的,任何的理论、生活,都不必拒绝。健康的人总是有一付好胃口。

  那种纯理性的思维,纯学术的世界,也是创作者需要了解和进入的。真正具有了超越力,一切也就好办了。文学研究和文学写作既有区别,但也有相同点,那就是对生活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在这些方面没有了对立,其他也就好说了。好的作家能不能同时又是好的理论研究者?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

  托尔斯泰谈莎士比亚,雨果谈莎士比亚,真是太好了,有实证举例,又有逻辑分析。写作者对语言细部的敏感,对整体结构意图的把握力,都是不同凡响的。他们当然有强大的理性分析能力,这与强大的感性经验并不冲突,而是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独特的、色彩斑斓的言说世界,与他们的作品一样丰富。

  另一方面,一个好的研究者感性思维也是很发达的,他所有的理解都是建立在对作品深刻感悟的基础之上。举一个例子,美国马尔科姆·考利的《流放者的归来》真是一部好书。考利评说作家作品的口气是迷人的,那么有趣和生动。这其中形象化的描绘,感性的把握,理论的透彻深邃,可以说是水乳交融。整部书没有一点学究腔,也没有一点实验室里的标本和防腐剂的气味。大概这样才称得上好的文学研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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