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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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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诗人和小说家的写作,其区别还体现在语言的速度把握上。好的作家与一般化的作家,主要区别也体现在这些方面。对于速度的敏感把握是最难的事情。我们从专业的角度阅读文学作品常常有一个感觉:速度是极其危险的。因为一部作品急于完成其写作目标,比如内容的交代,人物的塑造,气氛的营造,思想的表达,诸如此类,需要全力以赴并不失时机地运用全部文字技能。这是可以理解的心态——或者说科技时代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心态,结果叙述稳不住,一味地追求速度或不知不觉地提速,语言就会凭借惯性往前冲刺,就不能够在细部及时地停住。

  细部就是词语。怎么才算“停住”?就是将那些个人生命经验中充分把握了的词语稳稳地安放在应有的位置上。

  我们会发现,大量的文字书写是轻浮的或浅浅流过的,词语浮起在上边,像泡沫一样,不仅不能形成水流,反而在遮蔽水流。其原因就是书写者使用的很多词汇并没有在个人的经验世界中把握住,只是凭一种模糊的冲动就把它放到了纸上。它们边界模糊,不能确指。就是这样的词语连缀成一篇文字,所以情感廉价,品质可疑,是不值得阅读的。读者遇到这样的文字只好匆匆掠过,因为它给出的速度是急切的,而内容是闪动和恍惚的。读者想慢下来,根本用不着,如果慢下来的话,会发现每一个词语都在变形,闪动,就像随时都要逃离一样——它们是抓壮丁抓来的。

  好的写作,速度伤害不了词语的细节,直到语言的最小单位,即每一个字词,都在经验里得到了充分的把握,然后才会安放在那里——这时每一个字词都很牢靠很熨帖。这样的语言速度会有一种均衡感,再快,都可以随时停顿、停下来。

  不成熟的写作是无法掌控速度的。其语言会呈现一种匆匆掠过的、一种恍惚感和漂浮感。速度对他的叙述来说不是一种需要,而是一种惯性,一种空虚的急切。

  诗人可以随意调节速度。杰出的诗人永远不会因为速度而伤害语言的细节——当然我们是说真正意义上的诗人,那些很糟糕的诗人是做不到这一点的。

  这是诗和词语的关系。

  什么是诗

  什么是诗?其实我们费去了许多话语,一直想努力接近的就是这个东西。可是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物像诗这么费解。用语言解释什么是诗、什么不是诗,这很不容易。

  诗仿佛出现在一扇门的开关闭合之间,它是一个瞬间,而不是一个过程。诗是生命里的灵光一闪,是一个光点的出现和消失。可以这样解释诗,还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解释:一切不能够用说理、叙事,用这一切形式的文字去表达的那一部分,大半就需要诗了——它会在这个时刻出现。比如说可以用话剧的方式,讲故事的方式,漫议的方式还有说理的方式去呈现的东西,可能都不是诗。如果要表达的一切可以通过讲述来实现,那何必用诗?

  诗更接近于音乐,是玄思和冥想的闪念和偶得,但又绝不能等同于它们。

  有人可能说,这样讲,跟以前所说的“所有文学的内核都是诗”、“诗性写作”等等,是否矛盾?不,因为它构成了内核,一旦把这个“核”稀释到一篇小说里面,那就是一篇小说了,而不是诗。诗极其凝练,片段化地闪亮,很难用散文化的语言去表述。解释诗是困难的,所以比较起来,诗歌学习班肯定是最难办的,因为对它的理解领会极大地依赖生命个体的感悟力,要心有灵犀。

  一个人缺少审美能力,再多的知识也帮不了忙,这是没法弥补的缺憾——心里没有诗,不通诗境,无论怎么跟他讲都不会明白。

  我们过去经常重复的一些好的“诗句”,觉得那么好,读起来朗朗上口,于凝练深邃中阐明了深刻的哲理,而且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但是有时候也会觉得不太满足:这仅仅是一些格言,一种哲思,算不得那种微妙的、难以概括和表达的、接近灵光一闪的妙悟和捕捉,不是这个。所以严格地讲,它们还不是诗。

  那么我们为什么一直认同这一类口口传诵的好句子,认为它们是好诗?因为它们是词语的极致,是精粹和深刻,是机智的表率,已经显示出超越性的表达——它超越了一般的理智,显现出一些诗的光彩和亮度,一种质地。当然,更本质一点讲,更苛刻一点讲,它还不能算诗。它的内核不是诗,它在冷静地讲述一种道理,机智和极致,二者合一,似乎碰撞出诗意的闪光了。仅此而已。

  这样缠绕着回答什么是诗,也仅仅是想办法去接近它。

  有人说到“禅意”、“顿悟”——它们或许跟诗有一定的关联,但不同的是短时间的顿悟、明了,这些东西还可以深化,它不再消失;而诗的灵光一闪之后,马上就熄灭了。这是它们的不同之处。类似于这样一种顿悟,还有生命中极致化的快感,比如说幻觉,创造的快感,它们都与诗相通,却仍然不是同一个事物。这些区别很难表述,只有个人去感受它们的不同了。日本的俳句可能接近禅悟。它是诗的一种。

  亵渎和媚众

  写作者最好的状态就是忘掉读者。有人宣称心里有读者才是最好的写作,这让人大可怀疑。写作是个人化的行为,不能跟读者达成妥协;它不光是个人的,还是个人调动全部生命能量、进入诗性的一刻,是灵光闪耀的时光——这些时光的连绵不绝,也就构成了写作的持续。当然这里讲的是“狭义的文学”,即所谓的“纯文学”。

  这种创作行为跟大众通俗文学也就有了内部的区别。当然这个界限不是刀切豆腐那样清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雅文学写作,诗性写作,是充分个人化的。

  还有人讲“读者是上帝”,这种说法既媚气十足,又是对上帝的亵渎。上帝是无所不在的一个永恒,是绝对真理的代表和象征——如果它不是一个具象的形,也一定是代表大自然和宇宙间不可逾越的创造和规定,代表着人类未可探知的极致。说“上帝”和“神”这些概念,心里要有敬畏。动不动就说什么是“上帝”,是一种可怕的轻浮,如商人最爱说“顾客是上帝”这样的话,完全失去了敬畏。

  写作者从各个方面讲,都万不可把读者当做上帝。读者成了上帝,作者心中的神又在哪里?心中的神性不能泯灭,因为这是作家和诗人赖以生存的基础。取悦读者,以至于媚众,就一定会走向卑微。

  这关乎写作者的原则,是最大的事情。

  还可以从数字上讲明这个道理。如果心里装着读者,无非是更多地考虑读者的需要——读者太多且各种各样,每个读者的需要都不同,哪怕只满足他们的几十分之一、满足一毫米,由这些组成的“文学一米”又会是什么货色?无非是杂乱的拼凑,不可能是个人完整饱满的生命表达。这绝不会是真正意义上的创作。

  文革时期要写大一点的作品就要组成“创作组”,所谓的“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结果如何大家是知道的。现在从表面看,一般是没有这样的创作组了,但如果心里总是装着各种读者,那么心里就一定会有一个隐性的“创作组”。因为要满足不同的读者,也就等于在心里成立了一个“创作组”。这个“创作组”一旦形成,写作也就不可挽救。

  畅销书的写作是要在心里成立一个“创作组”的,要知道市民喜欢什么,白领喜欢什么,知识分子喜欢什么,年轻人喜欢什么。要畅销就要组合一些市场元素,这是可以理解的商业行为。

  但是广义的文学与狭义的文学不能混淆。到书店去就可以看到,那么多的书,写作真是繁荣。但是这其中的大部分属于商业活动,是纯粹盈利性的工作。这是不遗余力追逐读者即买家的活动,读者就那么一块一块分割好了,只想圈定自己的市场份额,尽快销售出去。这些花花绿绿的产品表面看名字不同,内容也不同,但完全是同一些元素的变化组合,内质还是重复的。

  诗性写作是不允许重复的。

  我们说把作品交给时间,接受时间的检验,无非是说最大限度地保持写作的个人性。时间偶尔也会覆盖杰作,但时间却会把那些重复的文字直接地、尽快地删除掉。

  闷死或急死

  如果说对读者有什么期待,那也只是希望他们不要把一切文字都当成通俗读物来对待,不要一直走向娱乐。有的文字作品,有许多文字作品,压根就不是用来娱乐的。

  目前的大众阅读大致还是很粗率的。研究工作也是如此。表面看学术分得很细,什么儿童文学,军事文学,小说散文和诗……实际上这样做反而造成了误解,让人以为这就是细细区分过的“文学”。广义的文学和狭义的文学如果没有得到区分,其他各种区分非但没有价值,而且还有极大的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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