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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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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文学研究和文学创作的不同,在于创作的瞬间是离开了阅读的,而研究一直在阅读。当面对一部作品的时候,无论是作家还是普通读者,还是文学评论者,就是首先要回到这两个字——阅读。离开了真正的阅读,一切的批评研究都无从谈起。

  与神性接通

  有时候需要退远,让视距拉长,以便对那种繁琐而具体的现实有一种遥感力。这种遥感力来自心灵深处的感受,是保持强大感觉力的一种方法。但这里不是指纯粹的物理距离,虽然许多时候与它有关。

  比如夜晚走在郊区,走在麦地土埂上、原野上——没有灯光,近处模模糊糊,远处一片混沌,连接和化入了星空。这时候真的能触摸到荷尔德林所说的“在黑夜里我走遍大地”的那种感觉。与无边的大地交融和连接,有一种特异的感受。这种感受好像与神性接通了。仰头看是灿烂的星空,再远处,更北方,传来的是风声、海浪声、林涛的声音。就是这些永恒、广漠、苍凉的存在,它们远离了街市,视听世界里不是小商小贩,不是公务员,不是嘁嘁喳喳的讨论。这一切自然而然地改变和影响了人的心灵状态。

  这样一种状态是重要的。不是企求所有的时刻都要这样,只是觉得有时对世俗生命、对生活细节,对繁琐的现实生活要能够荡开去,以获得心灵的遥感力。

  在闹市里的人或者需要心的退出,要将眼前的一切化掉——市声如同雾霭,一切都融化在夜色里,成为一派混沌,一片天籁。但是这个很难,因为城市的灯光比乡村亮,越是城市化程度高的地方,就越是没有了神圣的黑夜。欧洲人北美人嘲笑在卫星里面拍的照片:日本亮,韩国亮,我们西部很暗,朝鲜很暗。他们嘲笑说这些地方没有进入现代。因为所有的现代城市都是很亮的,“亮”成了一个最重要的现代指标。这是他们看问题的一个角度,将一切都归结到社会层面,都说成了体制的缘故。这些可容另议。我们这里谈的是天籁,是诗,是星空。

  作家和诗人正好相反,他许多时候要遥感这个世界,就要退到外面去,隐到黑暗里面去,让混沌围笼自己。灯光太亮了,就不能遥感这个世界。这个时候人的创造力、思索力,从某种程度上讲反而会降低。“现代性”是一个中性词语,“现代性”并不是完美的追求,更不是终点。无论怎样的“现代性”都不能超越神性,都不能超越与生俱来的一些不安、幻想,甚至是与生命伴随到底的那种沮丧。

  没有对这些东西的关照,没有这些似乎过于遥远的牵挂和无事生非的忧虑,也就没有了诗意的理解。有的人感叹:我们的作家将大热闹都写尽了,什么改革开放,暴力,性,爱,只可惜字里行间没有一点神性。

  神性是一直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大自然背后甚至茫茫宇宙里的那种“具有灵魂”的超验的力量,它可以接通深藏在人类身体里的想象力,并且激发出对于永恒的渴望——宗教感即这样产生。一个作家在作品中写出这种“神性”,就是使得自身突破了生物性的局限,进而与万物的呼吸、大自然的脉搏,与宇宙之心发生共振或同构。

  神性不是让人更多地去写宗教,不是让人鹦鹉学舌地去模仿无尽的仪式,而只是唤回那颗朴实的敬畏心。商业主义时代人是很容易变得花哨起来的,就连信仰都成了色彩和点缀。这些毫无意义。重要的是心里留下这一块:敬畏。

  疏离的神情

  说到这里,会想到我们自己的写作,还包括我们读过的当代作品,更包括翻译过来的一些国外作品。我们常常感受的不足是什么?许多篇章很吸引人,形象生动,故事曲折,似乎也不乏深刻——不能说是浅薄——好像一切的文学指标都抵达了,真的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了。但是仍然还觉得缺点什么,有些不满足,有些无法言说的遗憾。慢慢想下去,想找出这其中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类似的文字几乎有一个共通的特征,就是扑面而来的现实感——因为这些内容和气息过于熟悉和单一,总觉得作者被当下生活裹得太紧,埋得太深,像是陷在了日常生活的一个深洞里,像是埋在了八层、十二层的深处,在里面尽情地泣哭或欢乐。我们大家都挤在这里,在这样的地方纠缠,在这样的深处痛苦或欢乐。所以我们希望能稍稍离开一点,能透透气。我们想从这些文字中感受一点必要的空间和距离,比如对当代生活、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十二分熟悉的生活的——一点点疏离。

  比如走在大街上、广场上,可以看到所有人都在那儿活动,在专注地锻炼,跑和跳,走动,这些人的举止和眼神让人太熟悉了,所以并不能引起我们的特别注意。主要是他们脸上的神情是大致一样的。我们不知道这些人分别在想些什么,但是我们知道他们思想的方向和思维的习惯,就是说,他们跟我们大家都大同小异,烟火气是接近的。这时候如果走过来一个人,他特别地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不是他的穿着和其他方面有什么特殊,不是特异的形体五官造成的效果,而仅仅是他的神情与众不同,他的脸上有一种疏离的神情。

  这种神情很难具体勾画,但这里只能用两个字来形容:疏离。因为这四周的事物照样进入了他的视界,他将一切看在眼里,又像是压根儿就没有看;走神,又像没有走神。他与面前的这个现实世界似乎有一种深长的距离感。这可能是心的距离,而不是物理的距离。于是这个人一下就从人群里分离出来了。脑子有病的人才经常走神儿,可是我们看到的这个人分明是正常的,却又有一种疏离的神情,那他很可能是非同一般的人。

  他可能有无法消逝和遣散的、经过了强化的更遥远的思想,也可能心怀着某种大心事,只不过在表面上和大家一样度过日常生活而已。肯定是一种特别的心绪,把他的神情牵拉得离大家很远。

  这里不过是一种比喻,用来说明我们的当代作家缺乏那种牵拉得很远的某一种思绪,某一种大心事,于是作品就没有一副跟当代生活产生自然而然的、疏离的神情。有时候很遥远、很终极、很本源的一些东西,在一部分人那里应该是时时泛醒着的,那样它就会把他的神情从世俗的烟火气中牵引开来——哪怕只是稍微地拉开一点,荡开一点,其笔下流泻而出的文字就完全不一样了。当然这需要是自然而然的一个过程,而丝毫不能是刻意的。

  一个很敏感的人,也就难以不思考不牵挂,更不会遗忘那些离现在似乎很遥远的一些存在:我们最终要抵达的那个点有多么远,我们对神秘世界不可知的恐惧与好奇,大欣喜大苦恼,各种东西都装在心里,无论世俗生活如何逼迫,甚至吃了上顿没下顿等等现实的痛苦和窘迫,都不能让他放下这一切悠思。他又一次走神了。他留给我们的是一种稍稍陌生的、恍惚的眼神。

  我们会捕捉这样的眼神,它是文学之中的文学,它是越摊越薄的文学之饼的核心。

  当然,光有这个核心也不行,那样也就没有了文学的体量和内容。我们非但不排斥当下的具体,真切的社会情感,而且主张从这里出发。许多时候的“心不在焉”,恰恰是生命最本能的觉悟力在发生作用。我们埋在日常生活中太深,所以那种觉悟力往往给淹没了。我们平时不得不拿出全部的精力来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的关系,因而就忘记了追问一些根本性的大问题。

  另有一些特异的生命,虽然也和我们一起在当下潜泳,但他们的神思却会时不时地浮到日常生活的洋面之上。

  理性的剪刀

  许多人认为好作品是改出来的,而有人却觉得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改作品简直是一个恶习。但事实上好作品真的需要反复修改,而另一些一蹴而就的作品也未必失败。可见这真的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经验中,在我们已知的写作现象中,那情形是各种各样的。

  修改的幅度可能与篇幅长短有关系,当然更与写作那一刻的“临场状态”有关系。比如一个短篇,或者一气呵成,或者深思熟虑一笔一笔严谨地写下来,这样的作品往往就没有多少修改的余地了。

  作家随着写作阅历的延长,创作的体裁一般都会有些变化,如果长篇写得多,中短篇就写得少了,有时甚至许多年里一个短篇都不再写了。有人会以为这是迁就市场的缘故,因为长篇比中短篇有更多的读者。其实这不见得是主要原因,作家的创作冲动才起决定作用,它具有最大的力量——一旦有了不可遏制的创作欲望,大概谁也不会在乎什么市场的。作家不再写短篇,或很少写短篇,真正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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