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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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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可是发展中国家却容易表现出另一种自卑,比如只在城里长大,却对农村生活那样排斥和不屑。他们急于与泥土世界划清界限。写作者最好知道地上的东西多一些,对什么虫子,什么鸟,什么花,什么草,都知道得更多才好。可以叫不出它们的学名,但对触碰它们时的感觉、毛茸茸的记忆,这些应该有。还有对露珠,对冬日晨霜碰在脚上的感觉,对晚秋的气息,对寒冬的恐惧,对春天来临的喜悦等等,都要点滴藏在心头。

  没有这些具体的感触,大约是很大的损失。干燥的文字,无论有多少现代色彩和现代理论来支撑,都走不远。

  其实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大地孕育生命。土地上有露珠,有大树有青草;而柏油路水泥路上则不可能。作家如果生在城里,把城里的宝贵知识装在心里,然后赶紧下乡,进入到一个更广大的世界里去。城里奥秘无限,聪明人无限,各种机构都很厉害,可是从高空往下看,只是一小片拥挤的砖泥垒叠,而最广大最好看的还是乡野,是山川,沙漠,大海。

  藐视乡野就是藐视世界。对城市不仅不要太自信,而且还要常常地、尽早地走开。身体的荡开会带动思路的荡开,去接受和融入一个更大的世界。

  拥有大世界的人才会思考大问题。

  养成朴实的骄傲

  文学研究当然也会有发展中国家的特征,这种特征会表现在许多方面,而不仅是经济发展和城市建设。一切都会留下文化的胎记。

  比如我们这里一般是将通俗写作和雅文学写作、广义的文学和狭义的文学搅在了一起。如果再理性一点严苛一点,狭义的文学里面还要分得更细才好,这样区分才有可能深入探究文学的诗性。

  我们没有这样的一个研究体系。真正的文学研究不能是顺从大众的解释,而应该是专业和理性的强调。文学的核心是什么?最晦涩的声音能传达多远?研究者心里要时常装有这一类问号。如果真的有对话大众的雄心,那就得付出极大的辛苦,这并不是容易做的——关于诗的言说往往是最费言辞的。顺从和讨好市场,这一点都算不上对话大众。

  如果专事研究通俗文学或广义的文学,当然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但这是不同的。我们现在的混同,部分原因是因为市场化的诱惑和牵引,另一个深层的原因只能是专业能力的缺失。完全没有诗学的概念,不谙语言艺术的本质。

  许多时候,真正意义上的语言艺术的研究,这种能力,不仅是缺乏的,而且是陌生的。

  可是离开了这样的基础,其他也就谈不上了。于是大量的“学术”不能不说是虚妄的工作,大致是做给那些心智未开的人看的——那种好奇与娱乐可以有,但可惜成了主流。现在的情形是浮浅无能和商业主义结成了一体,既追逐时尚又跟从市场,专事解释庸俗的价值观及其合理性。

  因为雅俗不分和市场化,使文学专业几乎沦为了娱乐业的一个分支。剩下的一点书斋中的“纯粹”,也基本上转化成白璧德当年所批判的“文献学”——“僵硬的考订做派步步紧逼,人文学科本身不再是人文的了”;“对材料的刻板服从熄灭了人赖以为人的每一个火花”。

  我们盼望基本的专业自尊,盼望最后养成这样的一种性格——朴实的骄傲。

  一丝丝演进和勒紧

  文学比做一个建筑,它只有一扇门。没有天窗没有其他门户,只有一个正面的大门,它就是“语言”。

  有人可能说还有其他的门,那些门的名字分别叫“情节”、“人物”、“思想”等等。从这里进入不行吗?这不都是通向这座建筑的门径吗?

  门就是入口,找到入口才能进入,然后再穿行到其他房间之中。诗性写作,雅文学写作,只有语言这扇唯一的门。

  不要幻想从天窗进入,因为它是不存在的。或许出来一些现代莽汉,他们不管什么门不门窗不窗的,只在墙上随便掏个洞,然后钻进去。可惜如今的建设是用钢筋水泥筑成的,打不开这样的洞。

  雅文学,比如小说,它已经把情节大大压缩,却把细节放大了,而细节就在语言的方寸之间调度完成。很局部的细节,词语,一丝丝演进和勒紧,贴近了那个意象。所有的奥秘就在词语的缝隙里,需要仔细掰开它们——思想和情节,还有人物之类,也在这之间吗?当然,一切都在这之间完成了,一切都通过语言的路径抵达了。

  而通俗艺术,比如通俗小说就不是这样,它大致是通过情节的路径行进的。情节可以是进入它的门。

  雅文学,诗性写作,只有语言这一个门。谁能从情节进入一首诗里?做不到。从思想进入?也不可能。还是要寻找语言之门,从抚摸词语细密的缝隙开始。词汇是基本的建筑石块,它们勾连衔接或镶嵌。如果从这里摸索,找到墙壁,再找到门,然后才能进入。

  进入之后就看到了最中间最核心的那一部分,它们璀璨地堆积在那里,可以由人任意拣选了。

  只要离开语言这个唯一的门,也就只能在整座建筑之外打转。他们会不停地评说这座建筑的样式,外观是欧式还是美式等等。于是我们看到了那么多与文学和诗没有多少关系的冠冕堂皇之论,那么多高深的思想分析、社会分析。这是空中起步,是无关痛痒的。

  狭义文学即雅文学的研究,今天已经非常稀少。研究专业的通俗化社会化竟然如此普遍,本来这里面应该有巨大的代价——研究的通俗化其实是更加艰难的学术,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于是就走近路,去解释市场,解释各种各样的时尚。这就变成了对文学艺术的践踏,站到了它的对立面。

  阅读是文学写作和文学研究的基础。一个好的作者是能够摸到文学之门的,一个好的研究者当然也能。文学的“爱与知”不存在,其他也就谈不上了。有的写作者只在某个瞬间抵达深处,可是世俗物欲的各种要求,读者的呼唤,又很快将他们拽出来了。他们曾经在一瞬间领悟了,但怎样才能将这个宝贵的领悟固定住,不让它偏移,那就太难太难了。

  放弃承诺的人

  情节、思想、语言和人物,这些小说要素不是哪一个更重要,而是都重要。这是一座文学建筑的材料。问题是当这座建筑完成之后,从哪一个门进入,它从哪里开门,正是这个决定了是不是纯文学(雅文学)。举个例子,武侠小说肯定是从情节这个门进入的,它特别简明。再比如说一些类型化的小说,它可以是从人物进入的。雅文学、诗,肯定是从语言的门进入。如果不懂得区分,那就是大众读者了。专业人士不会是这样。无论什么作品,都找“主题思想”这个门,“情节”这个门,“人物”这个门——可是纯文学作品从来不在这里开门。

  越是纯粹的文学写作,越是守住了它唯一的门。其余部分封得紧紧的,就像厚厚的不锈钢板焊得牢牢的,再加上水泥钢筋的围护,很难凿穿和进入。

  没有语言即没有一切。当然这里是指诗性写作——雅文学,狭义的文学。作为一个概念,这些表述或许都不准确,但我们总能明白指了什么。有人说:纯文学能纯到哪里去?雅文学又能雅到哪里去?这不是脱离大众吗?他是从字面上去理解的,其实当然不是这个意思——纯文学或雅文学,是指语言艺术作品,是一种分类而已。大众自然有大众的艺术,不过这里仍然要分清——文学艺术的“大众”是时间里积累的“大众”,而不是一会儿围拢一会儿消散的“乌合之众”。

  也不要以为“诗”就一定是雅文学。好多“诗”并不是诗,只是长短句子的排列。真正的诗,是诗性写作的组成部分,是语言艺术的核心。而今天的倾向是,走向市场化商业化之后,文学正背离了这个核心,也就是背离了初衷,放弃了诗的承诺。

  部分研究者反过来又会对这种背离推波助澜。双方都成为放弃承诺的人,成为通俗化道路上的一对孪生兄弟。

  雅文学代表一个民族、一个时期诗性写作的高度,更是精神的高度。对这一部分的解释应该是时代的强音。商业主义时代折损诗性,即尽可能混淆雅俗界限,结果就是整个民族与诗心隔绝——越来越多的人变得粗俗,崇尚实用主义,没有情怀,没有高雅的趣味,更没有追求完美的心志。即便是专业人士,对语言的敏感也将全部丧失。

  一条路走到黑的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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