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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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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打开文学史,也许会发现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一些作家一生都在书写一个大的主题。当然某个阶段会有一些旁逸斜出,但大体上还是一直向前的。托尔斯泰,鲁迅或李白杜甫,再比如当代的马尔克斯和索尔·贝娄——他们的人物和故事,故事的背景,已经在相当程度上固定化了。

  打开索尔·贝娄的书,发现他永远在写一个犹太知识分子:穷困潦倒,面对诉讼,黑人的逼迫,面临着黑手党和离婚,等等这些问题。有时候我们会有些不满足感,会想怎么又来了犹太人?怎么又是这一类故事?但是作家特别自信,也特别有力量。所以他们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一直这样写下去。这个难度很大。

  一个画家可以无数次画一朵梅花,画几只虾几匹马,画得再多再重复,不但不被诟病,反而会获得赞美,称他是画梅画虾的大师,画马的大师。唯有作家不行。作家在写作对象以及其他方面的重复,一定会被指谪。所以说从事文学创作,路将越走越窄。这次成功地写出一种人物,下次就得绕开,而且还要绕得很远;写出一种思想,以后离这种思想也得远一点;采用一种结构,以后离这种结构方法也要有点距离——这和画家大不一样,和许多艺术门类大不一样。

  但正因为如此,文学对整个文化传承和文化积累才具有最重要的意义,思想和文化艺术的含量也最高。所以说文学是文化的核心部分,是文化结构的核心。

  文学之所以具有这种崇高的地位,是因为它具备极端的发现和创造的属性。这种创造形式逼迫创造者不断地走向深处和高处,直到最后的抵达。

  可是那些大作家一生诠释的却几乎是同一个主题,表现的是同一个生活领域。因为这些作家有更大的野心,有特别的自信和能力。只有一般的作家才要不停地变换,从主题到人物再到故事。他缺乏持久的探索力和创造力,没有走向纵深的韧性开掘力,所以只能更多地求助于外部色彩的变化。

  杰出的作家面临着更大的风险,但是他们挺住了,胜利了。他们的文字让人感觉似曾相识,哪个人物或场景似乎在某些时候闪现过——如果耐心地读下去,又会发现探索的重心已经得到了转移。不同的作品汇合起来,形成了一条巨大的、浩浩荡荡的河流。他不断地拓展这条河流的宽度和深度。

  托尔斯泰也许一生都在写“托尔斯泰主义”,所谓的勿以暴抗恶。马尔克斯一辈子在写孤独和魔幻。福克纳总是写那个庄园,白人黑人以及土地的故事。他们一生的主题是贯穿始终的,描述的生活领域也是相对稳定的。可是这非但说明不了他们创造力和想象力的萎缩,反而表明了更加强大和自信的力量。事实上只有他们才能够这样做。

  他们不需要那么多外部色彩的装饰,不需要变来变去的机灵。他们走在一条大路上。

  当然重复是可怕的,这不仅是情节的重复,还有其他——语言的陈旧、思想的停滞、意境的狭窄。故事倒容易出新,描写领域也容易挪移,但是对于艺术和思想的开掘,对于人性经验的延伸,要往前走一寸都是困难的。

  杰出的作家在这些根本的方面是日日精进的,在一些领域一些方面要持续追究,要穷根问底——只有不会阅读的人才会说他们重复,不知道这种“重复”恰恰才是最难的。

  学习是一种引诱

  求学是一种必要的过程。一个天资聪颖,先天能力很强的个体,最终会从一般的知识中超越出来。前边说过,人的才具就像洞里的“黄狸鼠”,只要它真的藏下了,就有可能被引诱出来——学习就是一种引诱。

  不要拒绝各种各样的教育,这些看起来像是最起码的阶段,不经历当然是不行的。这就好比一个人连“的地得”都不会用,语文水平也高不到哪里去。可是“的地得”用得很对,也不一定就能写出一手漂亮的文章。最后总要超越一般的知识,要综合,要大于接受的教育。

  好的老师一定会给学生留出思考的空间,不会用简单的方法去限定学生,他会提醒他们:这里教授的各种方法都是取自“平均值”,而一个人成长的希望,就是突破这些“平均值”。

  教育当然只能教给这些平均数值,它是最大公约数。如果谈一些个案,也是作为一个标本去谈。接受教育的人,最重要的是不要以为平均数值是最高的,而要追求最后的真理和目标。真正的艺术绝对要突破它,要走向个人的偏僻。

  老师还会告诉学生:这里说的不是唯一的真理,而是一些普通的、基本的道理。他总是寻找一切机会去启发你超越,而不是用既成的方法去凝固你。他在想:怎样把黄狸鼠从洞子里引诱出来。

  因为它只要存在,总有一天会跳出来的。

  ·第二讲·

  语言的速度及其他

  中国是象形文字,它和拼音文字的最大区别是单独的字符有美感有涵义,而拼音文字拼起来才表达一个意思。当然拼音文字可能也有字形的联想意味,但那会是极个别的、特殊的情形之下才有的。中国字将意、形、音统一起来,一个字符就完成了某个形象的描述,代表了一个生活中实有或想象之物。

  写作者可能对文字非常挑剔。比如说一个个象形文字,在他眼里就有美有丑,有好看一点儿的和不那么好看的,有表达上的强烈和淡弱的不同。所以海外有一些人,对大陆使用简体字觉得是一个很大的损失,甚至有点不可容忍。我们觉得简体字省力,繁体字笔画太多书写费力。但他们觉得繁体字更靠近表达的实质,离那种形象更贴近,更能生动活画出来。这个我们也理解。有时在写作中,有些字就不太愿意遵行字典的新规定,比如说“倔犟”的“犟”,在汉语词典中跟“强”是一个字,已经把下面的“牛”去掉了。但是当我们写到一个人很倔犟,总想用带“牛”的这个字,编辑有时候把这头牛去掉,我们就觉得把一股牛劲儿去掉了,很是惋惜。牛的那种死死相抵的感觉,很好。再比如说“剪除”一词,过去的“翦”下面都是两个“习”字,看上去就比那简单一“刀”更严厉些。总之这都是形象引起的联想和感受。类似的例子很多。

  还有发音,中国好多字是同音不同字。同音字在语言里出现的时候,就要考虑它的音韵和顺的问题。比如说一句话中,相同的两个音有时候是不太允许并列出现的,有时候却要故意追求叠音的效果。总之我们会注意语言的音韵和调性。

  中国的象形文字有图画的性质,它们连缀而成的语言则有声音和节奏的讲究,这就是音乐和图画的叠用。从这个意义上看,写作者对语言的使用会有极高的要求。写作者是使用文字的专家,当然是最敏感的,往往有许多看起来很是过分的讲求。有些字从形象上看不舒服,那就会换掉;从声音上听不入耳,那同样也会调整。进入具体的写作时,常常会有这些讲究。大部分从事语言艺术的,都会有这种挑剔和敏感,算是一种职业特征吧。

  一部作品开始了写作,也就进入了叙述,不同的讲述会有不同的速度。一篇文字要有速度的设定,这就像汽车跑上马路一样。其实仔细分析,随着写作的继续,作者给出的不光是速度,还有色彩和角度,有明暗光亮的区别——这一切都需要仔细调整和把握。因为写作者手里唯一的武器就是语言文字,他没有画笔,也没有音符,所以声色光影、速度,所有这一切都靠文字去实现。这种调度非常困难,非得是语言艺术家而不能掌握——美术和音乐家使用的是颜色和音符,它们都是直观的具象的,相对容易把握;而文学所使用的工具是文字,文字是固定的符号系统,这个系统不是直观的,而是抽象的,写作和阅读必须首先克服其抽象性固定性,才能够表情达意。所以作家应用语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本质上讲,要比画家和音乐家更难。

  有人问语言怎么给定速度?他们甚至怀疑字和词的连缀会有这种效果。如果我们回到现实中来,去倾听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场合说话,马上就听出了语速的不同。于是我们会问:难道记录到纸上,这种速度和区别就完全丧失了?就一定会被忽略掉?显然不可能。至于怎样解决这些问题,怎样显现,只能靠写作者自己去揣摩了,需要我们在无声的文字连缀中实现速度的调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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