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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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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文学的沉潜和含蓄,这个问题在古人那儿解决得并不好。西方解决得好一点,但也不能说完全解决了。直到了鲁迅那一代现代作家,他们对于文学社会功利的追求仍然非常强烈,比如一再提到的“革命文学”和“文学革命”,“大众文学”和“国防文学”等口号,就体现了这种意图。

  这里的问题在于,即便像《老残游记》《镜花缘》这些劝谕的影射的、在社会意义上着力很重的作品,依然也还是优秀的作品。鲁迅的小说,社会层面着力这么重,也是优秀的。为什么?虽然主题先行不好,意念赤裸不好,可是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对人的责任,却是所有好作家需要共同具备的——尤其应该注意的是,每个写作者在人性感知方面的饱满度不同,生命趣味的丰富性不同,也就是说他们先天的才华是不同的,这才是有决定意义的因素。

  一个人是不是天生具有极大的幽默感和丰富的趣味,是否对人性葆有深深的好奇?比如他牵挂的东西不仅有社会层面的,还有人性层面的,还有美,还有各种很柔软的东西——比如对自然的那种爱,比如看到一条小鱼在水里游动,心里有没有感受?看到一只鸟儿在树上跳动,一条狗跑过来,有没有心动?当望着狗和猫的眼睛,能不能被一种无欺的单纯给打动?一只猫抱在怀里,一种柔情能不能唤起?握一握它的小手,那毛茸茸的柔软会引起什么感觉……是这些情愫和特征、能力和品质的综合差异——能还是不能、有还是没有。

  无趣的人,干燥的人,人性狭隘者,就一定包含了才华的缺陷。他或许只有一些社会层面的牵挂,其他的一切也就扔掉了,忽视了,一股脑地直奔那个强烈的目标。这样,整个小说所呈现的东西必然是僵直和概念的。

  反过来说,像《老残游记》《镜花缘》这些作品,尽管社会诉求强烈,劝谕目的清楚,但由于作者情感的饱满、性格的有趣,一切情致简直无处不在,所以在阅读时就能获得多方面的审美享受。《镜花缘》写到菊花怎样开,《老残游记》写人物的细节,都让人觉得新异。它保留了原汁原味的生活细节,保留了当时的色彩和韵致,是这些难以言表的局部的组合,掩盖和抵消了裸露的瑕疵,令读者欣赏和快慰。比如像托尔斯泰,有那么强烈的理性诉求,但同时其感性的力量、细节的丰腴又让人叹为观止。后者会抵消或弥补前者,或者说双璧兼收,理性和感性同样发达。

  一个社会指向很强烈的写作者,并不能回避和忽视生活中更多的东西,对于大自然,对于人性和爱,都会同样牵挂。只取一端,不顾其他,那就有点呆直了。

  四十年代苏联出兵东北,传说有的大兵闯进一些房间,粗鲁而好奇,一进来就抢东西——东北人跟山东人一样,屋子正中的柜子上总有一台雕花镶银的座钟放在那儿,左右一边摆一个帽筒。帽筒是瓷做的装饰物,古代由官人放帽子用的,慢慢演化成家里的装饰品,非常漂亮,许多都称得上珍贵的古董。苏联大兵只看见了那台座钟,冲上去抱起来就走,两边的帽筒虽然紧挨着,他却一点都没有看见。

  一些写作者也是如此,只想直取某一件东西,由于过于强烈和急切了,其他的一概视而不见——总要通过作品说明什么抨击什么、表达一个什么思想,这就和那个苏联大兵一样了。文学视野要开阔,要接纳更多的东西,不能光盯着一个座钟直冲过去。

  航海者

  人是文化的产物,就像土壤上面生发的植物一样。有什么样的土壤就有什么样的植物,它们在适合自己的泥土上可以长得很茂盛。

  龙口湾以东这一带曾经有许多港口。今天看除了龙口湾本身,其他岸段都不能算是天然良港,因为有的地方临岸水深不够,有的仅仅算是一处处滩涂。但古代不太一样,这些地方可能是后来慢慢淤塞了。而西边的龙口湾是天然的良港,水很深,很早以前就可以停泊万吨轮。

  现在看到的许多古代留下来的船,船底是不一样的,如果船底是尖陡的,就是海船;如果是平的,就是河船。还有在河海里面都能行驶的船,船底就要兼顾两种需要。很早以前出土了一条大船,是隋朝的,后来移到了博物馆里。那条船就是从河道驶往大海的。

  在清代万松浦以北这条海岸线是很繁忙的,除了有海军营地,还有一些渔船泊地、一些大大小小的码头。比如紧邻书院的这条港滦河,原来就是波澜壮阔的,上面大小船只你来我往,一片片帆影该有多么好看。有些事情真让人费解,比如水的问题,比如河流——为什么古代的河流总是十分开阔,而今天的总是萎缩,最后差不多成了一条条小水沟?那么多的水到底去了哪里?虽然现在不断地发生水灾,这里淹那里淹,可是南北大地上像样的大河却一条接一条消失了。

  这真是让人悲哀的事情,也很令人不解。

  现在的古航海专家倾向于这样两种说法:一是说万松浦东边不远的黄水河湾就是徐福他老人家出航的地方,另一种说法认为徐福是龙口湾西边黄山馆一带的人,当年就是从龙口湾出航的。徐福是齐国的一个大方士,是擅长炼丹长生术的那一派。方士们生在海边,经常出海或观看天海一色,渐渐就有了天外有天、有仙人藏在远处的幻想。而且这一带经常有海市蜃楼的发生——当地的老人有不少亲眼看过这样的奇景。可见最大的方士群出现在这一带不是偶然的。秦始皇要长生不老,最后找上了徐福,让他为自己打理这件性命攸关的大事,绝不是偶然的。

  徐福带走了秦始皇的大量物器和人才,这就是《史记》上记载的“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去了日本列岛不再归来的故事。

  到底徐福的船队带走了什么,这是今天没法列出清单的。有一点可以肯定,船队中有一大批胆大的探索者,他们要逃避暴秦,是那个时代的流亡者。

  怎么学习

  学习中外文学大师的写作,首先会注意到他们强大的关怀力,因为这是明明白白的,摆放在那里的,所谓很“直观”的现象。像鲁迅,对社会有多少忧思,多少“怒其不幸哀其不争”,多少悲愤和热爱。托尔斯泰也是如此。这都是伟大的牵挂者、谴责者和目击者,同时也是热泪盈眶的人……

  这是伟大写作者的人格底色,是基础,是全部文学发力的立足点。就说,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生命质地,或许也就没有其他,没有其他的一切。

  于是后来人最能够记住的也就是这些——最重要最突出的方面。这不仅没有错,而且还极其可贵。但如果仅仅记住了、仅仅停留在这样的学习和理解上,又会陷入其他的偏执,或者也可以叫做误解和盲区。

  我们在表达中,有时候愤怒实在是足够多了。我们简直能够像大师一样地愤怒。可是我们不能够像大师一样地丰富。这才是全部问题之所在。

  我们只有愤怒,而没有丰沛的诗性。所谓的概念化,标语口号式的,图解式的,就这样不由自主地产生了。

  创作如此,评论也大致如此。古往今来的大评论家常常高屋建瓴,直讲作品的社会意义、思想脉流,大开大合,纵横捭阖,很有气势。但是一般的文学批评,也许就不宜照搬和模仿这种气势和风采了,因为首先要对作品有个最基本的理解和感受,其次才是评说。深度和高度从来不是口气和风格,而是一个人全部的综合的能力,包括固有的才华与品质。

  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之类很容易被察觉到,也很容易被学习和模仿;同时我们也知道,这些强烈的情感也是物质主义时代最为缺乏的——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厘清一些道理,避免另一种伤害、另一种误识。

  学习大师,也可以使自己变小;学习可爱的人,弄不好却会令自己变得越发不让人喜欢——看来这里面实在有个怎么学习和怎么理解的问题。

  重要的一手

  一位大作家的弟弟要学习哥哥写作的窍门——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如果真有这个窍门,那就一定会优先传给自己的亲人。他的哥哥怎么教他?记叙中是这样的:

  哥哥让他一同去海里钓鱼。弟弟就跟他上了船。打了好多天的鱼,弟弟最后烦了,说哥哥你不是说要教给我写小说吗,可你一点都没有教。哥哥说:那现在开始教吧,我问你,你钓鱼的时候,什么时候最激动?你钓到一条大鱼总会激动吧?弟弟说:我很激动。

  哥哥摇头说:不是,我是问你钓到大鱼的整个过程中,哪一会儿最让你激动?

  弟弟仔细回忆着。哥哥启发他,说:你想想,是鱼猛地一咬钩子的时候,还是往上拽、用棍子打它头的时候?还是把它装到网里、它乱跳乱蹦的时候?你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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