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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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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关于乡野与成长的话题,还可以再扩展开来说。在世界文学的版图上,俄罗斯是触目的,给人震撼最大。它横跨欧亚大陆,与欧洲其他国家的狭促地理环境很不一样,跟北美国家也不一样。它有西伯利亚,也有欧洲的部分,在它广阔的国土上有很苍凉的地区:冬天很冷,白雪无垠。可是春夏天的圣彼得堡鲜花遍地,又是浪漫之都。它的东部城市也非常浪漫,这是从它的西部蔓延过去的。但是它给人整个的感觉还是宽阔和苍凉。这样的民族很容易产生严肃的思想,他们生长在一片忧郁的土地上,像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一类作家,赫尔岑那样的思想者,普希金、莱蒙托夫那一类的歌手,他们的出现绝非偶然。推理起来,从一个民族到一些个体,道理全都一样:没有开阔苍凉的大野,生命的求索和想象就成了另一番景致。

  所以在欧洲最早产生了自动写作、意识流后现代主义等形式上千奇百怪的试验。这是向内压缩和延伸的美学取向。

  一直到五六十年代,俄罗斯文学的当代作家,如代表人物拉斯普京等人,还是延续了那种浓郁厚重的旷野之气。

  需要指出的是,西方的一些都会,一方面是很现代化的城市,另一方面它的大自然保持得极好,比如湖水树林,比如近郊一望无际的大平原大农场,这使它的乡村乡野味仍然很浓。有的城市直接就拥有成千上万的野湖和广阔的大平原,城市里面以及城市很近的周边全是乡野风光:橡树、枫树、玉米田、豆田、苹果园,河流……城与乡是交融一体的。

  至于高深晦涩的西方学院派,文学研究上的这种“技术主义”,今天已远没有我们这里更严重和泛滥成灾,他们发明了,但他们也批判了——西方人习惯于一边行动一边批判自己,发现偏差便去纠正,比如出现过白璧德那样了不起的人物。

  抓住这种神秘性

  文学的过度专业化对研究者和创作者都是一种伤害。我们会发现,当一个作者专业程度较弱的时候,反而能写出特别感人的东西,后来当其专业化程度提高了,作品却丧失了感人的力量。当然杰出的作品也并非只有感人一条路,问题是其他方面又怎样?他的思想比过去深刻了,读了好多的哲学书,也在勤奋地思考社会问题,一切的技能似乎都比过去完备了,可是非但感人的力量不行了,就连其他的生气和锐利也都退化了。这很值得深思。

  文学不光是传递思想,还要通过文字符号还原和传递灵魂里面很神秘的一些东西——这些神秘的东西在逐步消失,才是最令人惋惜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生长的奥秘,创造的张力,诗境的仰望,生命的深层体味……类似这些一旦减弱,知识修养等各方面的弥补都无以疗救,无济于事。

  所以当一个人审美力缺乏以至于丧失殆尽的时候,无论多少学问都补救不过来——原以为可以补救,实际上办不到。在作家这里,唯一不可以拿来和他做交换的,就是情感和阅历,更有天生的敏锐和诗性。再高的学历和渊博的知识,都不能稍稍取代它们。

  但这样说绝不意味着原本有着足够强大审美能力的人,会被后天的知识学问给损害和毁掉。确实有因后天的学习而使审美力大打折扣的例子,那是因为这个人所携带的先天文学元素本来就不够强大;反之只依靠审美力而完全没有信仰也缺乏哲学背景的作家,或者不能持续自己旺盛的创造力,或者将变成一个批量生产的作坊式作家。

  法国那个十九岁就写完了一辈子好作品的诗人兰波,受过什么高深的教育?他竟然神秘地获得了一种力量。十九岁以后就做别的事情去了,一辈子所有的成就在十九岁之前都完成了,这种怪异的天才真是不可分析。莱蒙托夫也是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世,但是他的《当代英雄》写绝了。这种能力从哪里来?我们只好说这是非常神秘的。这种神秘存在于个体,也存在于群体,有时候它真的是存在的——哪怕我们能够稍稍地抓住这种神秘性去探究,而不是泛泛讨论,那将需要多么强大的悟性啊。

  比如对一个作家来说,这种神秘性能够依赖多久?怎样才能维护这种神秘性?后天的学习与这种神秘性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还有,这里所讲的“神秘性”,是否可以理解成创作过程中以语言、概念、逻辑和苦功都不能够表达和穷尽的那一部分,是不可规范的那一部分,是忘我的、无意识的那一部分——这一部分在清晰和光明时也许并不显著,相反在精微、混沌、黑暗和隐晦之中却往往更容易呈现?

  诗螺丝

  不少作者过去是写诗的,现在还在不停地写。因为爱诗,从小就写,结果怎么也停不下来了。怪不得某人曾经戏言说,到了六十多岁的时候,要成为一个大诗人——能成则成,不能成硬成。

  “能成”是说整个的技艺、能力达到了,很自然地成长为一个大诗人,这好理解。但是“硬成”指了什么?不过是表明了对诗的深刻向往,一种急切到野蛮的追求。

  诗是文学的核心部分,整个文学也许还有艺术就由此往外一点点扩大,到了最边缘的地带,就是比较通俗的东西了。这像是一个薄饼似的形状。诗是人们用来抵抗生命存在的荒谬和荒芜的一个最有力的武器,它在瞬间闪光,像电光一样,其强度可以照彻最幽深的黑暗。人的存在是短暂的,要经历苦难,挣扎和死亡,这中间是与生命诞生之初的全部希望和愿望大相冲突的部分。生命要逾越一些不可逾越的障碍,直走到巨大的黑暗之中。生命的存在真的是一次最大的谬误和虚妄。

  人类进入了诗境,就以极大的通透和明晰,表达自己的藐视和反抗。那种瞬间的生命感悟如同闪电,藐视无所不在的可恶的规定力、一切的阴谋和捉弄。只有诗才具有这种韧性和顽强,有超然的英雄气概。以诗为核心建立的整个文学王国都具有这样的意义——越是靠近诗,越是靠近了这样的意义。

  从这个核心开始,通过语言往外延伸,最后与无边的黑夜连接起来。

  诗有一个了不起的作用,就是能够把词汇的内涵给固定住,不让其消散和流失、不让其变形。它用魔法把一个个词汇的边缘逐一拧上螺丝,不让其滑脱。文学正是如此,比如在某个特定的语境里,在某个词序中,如果出现了“感动”两个字,那一定是极其清晰准确的,这就与平常任何时候的“感动”都不一样。它在那个瞬间语境里的面貌被诗的强光照彻得一清二楚,不容篡改。真正的文学写作就是从具体的词语固定开始的。它会把一个词语牢牢地固定在局部和瞬间,并企图让这个瞬间变为永恒。

  这正是诗最了不起的方面。

  进入那个瞬间

  可是我们的悲观在于,当词汇被固定住以后,它仍然会随着时间的延续而变质——被流放,在痛苦的旅行中丧失原来的意象和蕴含。因为它要经历的时间和空间太长太大了,它有点孤立无援。

  比如说,我们与诗人并非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于是最担心的大麻烦也就来了——诗人在那个瞬间努力固定的词语,他使用的诗螺丝已经在时间和空间的河流中被腐蚀了,发生了松动。在这种情况下,阅读就是一场费力的追逐。我们要通过阅读进入那个瞬间,通过时光隧道回到它原来的经度和纬度中,回到局部的局部。我们要与彼时的诗人一块儿再次固定,厘清这个词语的边缘和性质。这个过程才是一次真正的阅读。

  这里边的全部问题不仅是心灵世界的沟通,而且主要是时空的阻隔。离开了那个时代怎么办?几百年之后怎么办?读外国的作品,读古代的作品,会觉得这个人离我们很是遥远。这种遥远就是因为词语的流浪造成的,它漂流到了很远的地平线上,马上就要消失了。反复地阅读、寻找,就是为了追上那个漂流的词汇,要以当初写作者的速度追上去,“啪”地把它抓回来,按回到那个局部的局部——我们于是再次看清了它的本来面目,获得了一次失而复得的感动。

  真正的阅读就是这样的一个过程。从这样的意义上去理解,一切的文学研究都只是一个阅读的工作。这种工作的规模常常不是大于而很可能是小于普通的阅读,因为普通的阅读天然具备了超越专业的淳朴性质。现在的悲剧是,粗率的文学研究总觉得这种工作大于普通的阅读,并没有回到对词语的固定、流失和速度这一层意义上。专业和学术的屏障破坏了速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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