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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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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对于诗性写作,用通俗文学的视角是进入不了的。用“群众喜闻乐见”的视角,就一定是与诗学隔绝了。不要以为执著的求证就一定是精深的研究,还要看这种求证是否进入了文学的内部——仅仅是社会层面的,如主题思想之类的求证,与文学有什么关系?这是一种貌似的深刻和认真,与文学是没有关系的。

  况且他们谈“社会意义”和“主题思想”时也谈得不好,那往往是错误的价值观下的“意义”和“思想”。当然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有人跟一位做评论的青年讲:你能不能倔犟地、赌气一样地给自己做出一条限制,就是三到五年内只谈文学,不谈意义,不谈思想?当然这是一种激将法,“文学”肯定也包含了“意义”和“思想”并且不可分离。问题是现在太多的研究文字中没有“文学”,而只有“社会意义”和“主题思想”。

  他们是以读论文的方式读文学作品的,总要证明“通过什么说明了什么”,要搞通它的“思想意义”——文学作品不是这样或不仅仅是这样的。谁有能力并有耐心循着语言走入它的内部、获得个人的感动之后再说话?这个感动的过程首先是还原创作者在一瞬间的那种状态,它是不能省却的。读者像作者一样,只要具备词语的敏感,就会获得调度词语那一刻的全部快感,从而与作者一起抵达作品的目标——这一切综合力与感觉力全都没有,阅读又怎么开始?

  不妨从小的方面入手,做一些“壮夫不为”的事情:理解它的幽默、机智,它的那种顽皮,还有语感、气味、色彩等等。暂时不想更伟大的事物,什么社会和历史的意义、什么思想的内涵与象征——它们太大了,而且它们被无数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着。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在做的“大事情”,反而有可能是“小事情”。现在的大志向,或者只是三五年不谈“思想”,不谈“主义”——这会把人闷死还是急死?如果闷死,说明命该如此;如果急死,说明心态还不够平和。

  如果不谈作品的“社会意义”和“思想”之类就无话可说,那可能也是一种怪癖,一种这个时期才有的病症。看《文心雕龙》,《诗品》,包括金圣叹张竹坡这一类的文学点评,看他们是怎么样对待作品的。打开一部批点,发现他们随时随地与宏巨的思想挂钩、大谈社会意义的地方很少,只抓住局部、细节,语言的寓意和妙处,这些褶缝中的东西——一般读者所不能发现的。他们将隐于内里的东西给挣出、展开,这才是他们工作的意义。

  舍弃了文学的细部而专谈其他一些大而无当的话,是颇能唬人的,可惜这与作品往往没有什么关系。从四十年代末开始,讲了多少杜勃罗留波夫,还有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因为他们评论作品常常是高屋建瓴,纵谈俄罗斯的道路,谈社会,谈民粹,谈哲学,谈思想。那确是一些大批评家大思想家,可他们首先是诗心灿烂,当他们能够随意进出一部作品的时候,才有资格谈论那些偌大的事物,才有一副气势如虹的面貌。也就是说,那是非有大才华而不能为的事情。现在的怪相却是,面对一部作品,连最基本的进入力和领悟力都没有,连一点点感悟力感动力都没有,却直接就去高屋建瓴和气势如虹了,这怎么得了?

  再加上现代西方学院派对我们的改造,连接上四五十年代养成的大而化之的习气,二症合一,就走到了今天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

  厘 清

  尽管诗人不是完全模仿生活,但诗人的灵光闪动肯定要常常借助于现实生活。这就是为什么个人经历会影响作家一生的写作。有时候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并没有厘清,却一直被作为“常理”说下去。比如我们经常说的“深入生活”,这话似乎不错,但是有个问题需要提前解决,即什么是“生活”?一个作家到部队去了,到工厂去了,到农村去了,就一定是“深入生活”了?一个人在家里被牙齿折磨了一天,或者两口子吵了一天架,逗弄了一天孩子,就没有“深入生活”吗?

  对什么是“生活”没有做出很好的界定。生活是无处不在的,包括睡眠。所以说,“深入生活”只是一个想象和意愿,是对自己的鼓励。生活与创作的关系,本来是一个不必探讨的问题。有人会说:生活虽然到处都有,但这里说的是“生活的第一线”,是“生活的前沿”。这就更不通了,因为每个人的创作兴奋点、更有表现领域的不同,他人的“前线”和“前沿”却未必是自己的“前线”和“前沿”。如果一个作家要写出被牙痛折磨的巨大懊恼,以及由此连带出的一系列问题,恐怕他苦苦对付牙痛的这段时间,就已经是“深入生活”并且抵达了“生活的第一线”了。

  这其实是多么简明的道理。

  再比如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已经作为朴素的日常道理说服和帮助了很多人。不过这样说的同时还应该问一下:实践的时间需要多长?十年的时间长不长?有的人可能嫌长了;两年的时间短不短?有的人可能连两年都等不及。一种方法在两年里有效地通行,算不算经过了实践的检验?如果经过了更长的时间,那种方法施行不下去了,算不算没有通过时间的检验?

  看来实践有一个时间问题,还有一个空间问题。在一个地方的实践是成功的,到另一个地方又不行了,我们究竟要以哪种“实践”为准?所以在实践的深度和广度没有被规定的前提下,这句“常理”也就有了问题。

  更有很多东西在实践当中非常通行,但实际上却不是真理——人们凭常识凭理性就知道它是错误的。生活中的很多常识常理,是人类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得来的,比如我们的道德律,我们的理性,都是极细极严的尺度,经过它们的度量,如果是坏的东西,却在现实生活中十分通行,我们又依据什么来判断?一些谬误在局部、在短时间内,常常会通过实践得到放行,而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在全局中,却一定是被严厉否定的。

  看来仅仅强调“实践”,不限定它的前提,就会陷入实用主义。

  其实真理往往是先验和超验的,我们讲的是怎样验证——不光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理性、常识、道德,都是检验真理的标准,它们之间并不是对立的。因为那些理性范畴的东西,是经过了更为漫长的实践才形成的——还有,人的理性当中包含了知性的一部分,这部分是不需要在实践中产生的,也就是说,它是属于生命中固有的能力。

  实用主义者强调“实践”,几乎等同于“实用”,所以常常抽掉必要的前提。实用主义者只讲眼前利益,只求目的而不择手段。在一段时间一个范围内大行其道的东西,实际上却是大谬大害的例子太多了。一些大谬误大罪恶总是借助于“实践”的口实,来与理性和常识对立。

  行动是重要的,然而思想更加重要。不停地行动,不加思想地行动,只会迎来大面积的混乱和灾难。

  写作是运用感性与理性的一个过程,这个过程相当复杂。

  对诗耿耿于怀

  有一个长期让人困惑的问题……一个从七十年代中期开始发表诗的人,从那时到现在一直没有停止写诗,处于彷徨不前的痛苦期。他正犹豫是否还要写下去、怎样写的问题。后来其主要作品是小说和散文之类,但真正让其放心不下的,还是诗。

  英国的哈代一开始想做诗人,可是并不顺利。他改为散文叙事文体,反而很有影响。但是他心里对诗的尊崇与渴望一直没有熄灭,所以到了近六十岁的时候,才重新动手做起来,并一直做到了最后。他是在小说取得了辉煌成就的时候转向诗的,写了很多好诗。

  我们这里的读者大部分只认哈代是小说家,极少有人知道他在诗歌方面的巨大成就。其实他是一个大诗人。在英国文学史的篇章里,哈代占有重要分量和地位的不仅是小说,还有诗。

  在商业主义时代的文学,最没有功利性的大概是诗。诗既是文学的核心,又是这个时代最纯粹的写作。一个杰出的作者不可能放弃诗的追求和实践。从这个角度去理解,就会明白一些人为何对诗耿耿于怀。

  为什么曾经是诗人的小说家,后来的诗越来越差以至于消沉失意犹豫不前?可能有几方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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