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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的神情》(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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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8月08日16:31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炜

  一是长期散文化叙事的表达方式,构成了写诗的语言障碍。叙述上的过于连贯性与诗的跳跃性是矛盾着的。心里有,但说不出,急于抓住那个致命的词语,急于去固定它,可是没有这个能力。他已经习惯于用另一种语言形式去表达。长期以来,作为一个小说和散文作者,他一直很奢华地使用词语。可是写诗的时候到了,再也没有大把大把挥洒字词的机会了,这是一种词语的窘迫。虽然仍然能够在一瞬间敏感地捕捉到什么,却无法在一种语流里将最需要的词语固定住。没有这种能力,但十分渴望,因为记忆中曾经拥有过这种能力。

  还有一个更大的原因,就是对白话诗(自由诗)深深的失望。这里的诗走入了一个死胡同,从阅读上看,读诗的人没有写诗的人多——这是一个表面现象,问题的实质是今天的诗已经实在不能打动人,不能打动更多的人,不能进入那些高水准的读者的内心。那些高度敏锐的大读者不再关心诗,这才是不祥的。

  诗是永远不会死亡的,但是诗的表达方式似乎正在走向死亡。这是个不愿意承认的、十分可怕的现实。这种情况在历史上鲜有出现。至今读中国的古典诗词,仍然能够被深深吸引,并获得巨大的感动。像杜甫的“无边落木潇潇下”,像苏东坡的“多情应笑我”……依旧是这些不朽的篇章横亘在前边。现在的诗没有这种冲击力和震荡力,打开一部诗集,一本杂志,上面的长短句子完全是从国外翻译过来的那种调性和意味,令人疑惑它们存在的必要、它们的艺术价值。

  我们失去了自己的诗行。从这里看,多少机灵与智慧,都可惜了的,都谈不上什么了。

  这显然不是中国诗的道路。它从哪里来,又要到何处去?回头望一下来路,发现似乎总也不能与今天对接。中国古代的诗不光有韵脚,还讲平仄,讲究很多很多——这是它往前走的一路生出的一些自身制约,说不上是什么好现象。形式过度讲究,内容肯定就不能饱满。但这同时也说明中国古诗已经走到了一个极致,完全规范化、模板化了,再往前走就是一条死胡同了。

  终于来到了白话诗自由诗的时代,解放了,自由了,大白话了,在形式上突然放弃了原来的一切。可是这样做的合理性有多少?时至今日,我们终于开始怀疑它了。白话诗不仅不讲平仄,不讲节奏,而且还放弃了韵脚,连最后一个字都不追求押韵了。这样读起来不能朗朗上口,音乐性受到了空前的削弱。这还是诗吗?

  音乐性包括的含义很多很广,一旦没有了韵脚,其内在节奏就更重要了,不讲韵脚不讲格律,对诗的内在音乐性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可能与人的内心节奏、生命节奏有关。

  自由诗伴随着东方脱亚入欧的风气,演化得肆无忌惮,以至于走到了现在的全盘西化。当代诗成了一个怪胎。这个民族或许还需要自己的诗,需要形式上再来一次变革和新生。这次变异不是发生在今天,就一定是在明天;不是大多数人一起参与,就是个别精英率先发起。我们预感到诗的韵脚还会回来,相对工整的词句——那种形式感还要回来。它或许回不到绝句律诗这个原胚上了,但极有可能和过去来一次大和解大携手,从而与翻译诗拉开距离,有一次大的决裂。

  这一天有可能到来。

  当然这个决裂也不意味着彻底的抛弃,不意味着文学的世界化和全球化要全部废弃,不意味着西方文学对于东方,特别是对于中国的改造和影响之功全部要灰飞烟灭了。但是这次决裂、变革,是靠近中国传统的一次大寻找大觉悟。如果没有这样的一次“返祖”,也许就看不到中国白话诗的前途。白话诗一定是走在那条路上。

  或许正有人正暗暗地积蓄力量,在做这件大事。不要说个人身单力薄,大事都是从个人做起的,然后才有一次集结。

  有的老人写格律诗,却不提倡年轻人写,认为它束缚思想且不易学。实际上格律诗早就死亡了。新诗一直在成长,可是却没有长到预期的那么高大。

  中国古诗的死亡不是因为形式上的难度——其实这种形式并不难,而是它极大地束缚了内容,与时代的奔放的自由的风气背道而驰。

  轻率必有后果

  就文学的网络阅读而言,对一些人的损害很大。有人曾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网读,结果很不愉快——看了太多垃圾,得不偿失。还有荧屏电子这些东西与语言文字的距离、它们的不亲和性质,是这些对深入的阅读造成了破坏。

  一般地谈谈网络写作和网络文学也未尝不可,但严格地讲并没有什么“网络文学”。

  文学就是文学,作品写在纸上,刻在瓦片上,发射到卫星上,都改变不了实际内容。关键是要写得好,不能因为载体的改变就轻易地改掉或废掉了标准。

  对新技术新载体过分敏感不是好事。对艺术敏感是好的,对时尚敏感并进而迷恋就往往意味着浅薄。有人觉得“网络文学”自成一家,有它自己的标准,这是虚妄可笑的。怎么会呢,文学只有文学的标准,这个标准几千年来改变很少——我们有时觉得改变很大,其实很少。因为身在当代,受到各种各样的当下干扰比较多,一恍惚就容易失去判断的坐标。从古至今,文学对词汇调度的严谨、对语言艺术的追求、对思想与艺术含量的探索,对形式美感的渴望,这一切都是严格和一贯的。

  只因为选择了网络为载体,从而也就获得了某种豁免权或特权,比如可以无限地放肆和松弛,可以推翻固有的文字之美,这不过是白日做梦罢了。网络上发表的作品,一定是与纸张刊发的作品同一的标准。

  轻率的写作必有后果。应该时刻谨记:语言艺术是一个自我苛刻而后才得到提升的过程。正因为网络发表的自由带来了最大限度的放纵,所以它对写作者才是格外危险的事情。这种损害是内在的、长久的。

  现在似乎普遍面临着古典文学修养的不足……这也多少与发展中国家的自卑有关。我们这儿尽管在大中小学课本里还保留了一部分民族经典,但是人们对它的感情已经越来越稀薄,这就妨碍了领会和亲近。从情感的递减开始,很容易走向流行和时髦,这些因素纠合起来,也就造成了无根的一代。

  网络是全球化的利器,无根的一代遇到这种利器,实在一点讲是凶多吉少。

  爱读书会

  有一个例子:海外一个大城市每年一度的跨区市文学奖,评委要读许多参评作品——这个奖应该是高水准的,因为范围很大,又是从众多稿件筛选到十几篇才到达评委手里的。可是评委们发现这些稿子连基本的语文水准都没有达到。

  另一个例子也来自一个大城市:那里有几所院校组成了一个“爱读书会”,即由大学里最爱读书的学生自发成立的一个读书组织。一家文学杂志颇为感动,从这个“爱读书会”里选出三十几个代表座谈,这才发现这些“最爱读书”的学生中,只有三个人经常阅读纸质书,其余都是在网上阅读,读那些通俗小说之类;而这三个人当中又只有一个人阅读过一两本经典著作。

  大学生本来就应该爱读书,专门成立“爱读书会”就已经有点不正常了,这可能是我们这里独有的一个特色吧。可即便是这样的优中择优,从三十几个当中找出三两个人,也不过如此。这种抽样调查真让人觉得悲哀无望。

  现在我们面临的一个最大危机,实际上是整个人文精神的垮塌。

  讲到文字表达能力,为数不少的本科生硕士生甚至博士生,作文时连句子都写不通顺。他们花里胡哨地在网上报上学了些花腔,那不仅毫无用处,而且还有害。实际使用起来,不少人连短小的应用文都写不成。

  假设有个对比组

  也许应该像戒烟一样戒掉一些不良嗜好,比如长时间地盯在网上浏览这种事。这样做,从写作的角度看,非但没有什么良性的帮助,还有很大的坏处。要守住个人对语言和词汇的敏感,就需要清寂的阅读。网上恰恰是破坏这种阅读环境的。

  现在年轻一代的写作水准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危机。不要侈谈文学怎样了,更不要谈诗怎样了,那样离现实太远而且过于苛刻,还是谈谈最基本的文字表达能力吧。过去高中生初中生就可以解决的语文问题,现在许多的研究生都没有解决,谁如果不信,就让他们作一篇短短的应用文来看看。

  我们总是说今天的教育如何发达,学校里有了多少大楼,招了多少学生,实际上却面临着历史上罕见的教育危机。实在一点说,我们今天已经毁掉了人们对知识和大学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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