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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心》(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8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沐莲

  打那时起,幼小的娘,就必须学着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脚后跟上。从此,娘不能再蹦蹦跳跳,不能再玩那些孩童都喜欢的游戏:踢毽子、踢布子儿、跳绳、跳皮筋儿;不能再迈开大步走路;更不能再上山、下山到处奔跑。甚至,如果厕所里没有扶手,就不能蹲着大小便,只能撅着解手。

  可是,那时的娘却怎么也没有想到,缠脚的痛苦这才仅仅是个开始。就那一次裹脚,娘一生的自由和快乐,都被那条无情的裹脚布紧紧地捆绑住了。

  娘只有兄妹三人,哥哥和表哥都跟着姥爷和二姥爷读书,也都读出了点儿名堂。七岁多了,娘也曾嚷着要读书,可是她和妹妹一样,始终都未能走进学堂。姥娘也不无抱怨地说:

  “咱女人这样的小脚,哪能走进那地方。那是学堂,是男孩子才能去的地方。”接着又轻轻地拍拍娘的头说:“你们女孩子家得先学做针线,再者说女孩子长大了,都是人家的人。”

  姥娘虽然经常这样教育自己的女儿,但还是千方百计地带着女儿走出家门,去听老人们说书讲史长见识。有时,一年中也能去听两次戏。虽然因为是小脚女子,只能悄悄地坐在不显眼的角落里,但是娘还是非常开心。

  一次,娘的二姥爷家请来戏班子,唱的是正经的京戏。娘的记性好,好多戏文和人物,娘在后来的生活中经常对我们提起。每次听完戏,娘都要抬头问自己的娘:

  “啥时候还唱戏?明天唱吗?”

  “不能天天唱啊,孩子。”

  “那后天唱吗?”

  在娘因裹脚而疼痛难忍的那些日子里,姥娘就经常给娘讲京戏中的人物,讲穆桂英、讲王宝钏来分散娘的注意力。但是,末了总不忘嘱咐道:

  “这是古人,古人这么做行,现在的人可不行。”

  娘一生中比许多女人都开明、大度、果断,与这不无关系。但是,也就打那时候起,“女孩儿不如男孩儿”,“女人比男人低一头”,“女人只能相夫教子”……这些封建理念,就深深地烙在娘的心坎上,不由自主地成为娘的生活准绳。

  记得娘晚年时经常自语道:“我完成任务了。”言语中饱含着不知是轻松还是感伤的味道。我一直没有读懂,大概我也很难读懂娘那厚重的母爱情怀。娘说的“任务”是什么呢?我以为那就是:在那些兵荒马乱的岁月里,不管生活多么艰难,娘还是接连养育了十个儿女;在接下来闯关东、逃难、讨饭的日子里,娘带着儿女闯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把儿女抚养成人。儿女都成家立业了,娘却还得替儿子分担家务,带大十几个孙男弟女。可是,当娘晚年患重病需要依靠儿女时,却被儿女无情地抛弃了。这就是娘的人生画卷,这幅画卷是从娘十七岁那年展开的。

  十七岁那年,娘出嫁了。娘在婆家没有公婆,爹自幼跟着哥哥、姐姐长大。爹爹家也是望族,只是爹爹这一支人丁不旺,因此兄弟俩名字中都有一个“旺”,大爷伯旺,爹名仲旺,盼望兴旺发达。其实家境本来不错,一个四合院里有三间大瓦房,天井里种着一棵比房子还高的大枣树,耕地也不少。若不是天灾人祸,日子应该一天比一天好。娘也正是对这一点儿深信不疑,所以不管多么劳累,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一天傍晚,这个四合院里传出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哇!哇!哇!”哭声越来越大,四合院里开始有人走动,有人端盆、倒水、说话、嬉笑。接生婆走了出来,大声对爹说:

  “恭喜恭喜,头一胎就是男婴,真有福啊!”那个婴儿就是大安。

  自大安之后,娘又生了六个男孩儿,每个男孩儿的名字里都有一个“安”字。娘说:“安,就是平安。平安就是健康,平安就是福报,只要平安就好。”因此大哥叫“大安”,二哥叫“二安”,一直到六哥叫“六安”,小弟叫“七安”。我们三个女孩儿则都叫“妮子”:大妮、二妮、三妮。

  大安一出生,就很有福气。因为当时家里衣食虽不富足,但也缺不着,他自然就成了宝贝。娘每天推磨或者下地干活儿都要带上他,因为娘总担心他被磕碰,或者渴了、饿了,看不见他心里就不踏实。那时候娘的身体好,因此就数大安吃的奶水多,也吃得最久。断奶后,为了让他多吃点饭,娘不厌其烦地哄着他。煮粥时给他放点豆,摊煎饼时给他卷上豆腐炒韭菜,有时还让爹买一点儿小咸鱼煎一煎给他吃,就连嫩豆腐娘都要煎一煎给他吃。“这样,他吃着香啊,咱大人少吃一口不算啥。”娘对人说。实在没菜时,娘就炒一点儿咸菜酱,卷一个很细小的煎饼卷,拿着让他一口一口地咬着吃,每吃一点儿还要喂他喝一口米汤。

  大安的皮肤也随娘,白白净净的,很招人喜欢。娘也总是把他打扮得整整齐齐,从来不让他穿带补丁的衣裳。他穿的布鞋,不等坏就又做一双新的换上。娘说:“旧的留着,以后孩子多了,谁都能穿。”因此,大安从小就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穿破衣裳,不吃剩饭剩菜。至于娘经常自己吃的糠和野菜,大安尝都没尝过。他看见娘吃糠菜窝头时,还仰起脸来问娘:

  “你吃的那是什么呀?”娘掰下一点儿来放进他的嘴里:

  “给你,你也尝尝。”他摇摇头,又吐出来。

  “不要!不要!”

  “不药人啊,吃了就不饿了。”

  “净糊弄人,扎嘴。”

  “孩子,别吐地上啊。给娘,娘能吃。”

  娘有啥好吃的都给大安,就连姥娘家有好吃的也给大安留着,不是喊他来,就是找人给他捎过去。一次,姥娘托人给大安捎来两个肉包子,大安吃的这个香啊。那时,娘这边只有年节才能吃上白面和肉,平时没有,因此这顿包子给大安留下了好印象。打那时起,他就经常吵着要去姥娘家。

  “不嘛,你带我去呗,去待一会儿就回来。”他摇着娘的胳膊不撒手。

  “不行啊,孩子,娘得推磨呀。”

  后来,大安自己能去了,娘这边三天两头就见不着他人影了。

  娘住的这个庄子很大,村庄里有几家私人作坊,村庄外有大片农田,都在村东西两面不太高的山坡上。大爷是一家之主,在那个村里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

  但是,大爷的为人处世却不怎么开明。他比爹大七岁,大娘身体不好,只生了一儿一女。男孩儿身体也一直较弱,除了念书基本上不干活儿。女孩儿也不下地,在家陪大娘干点家务。他们一家四口人,住正房和西厢房两间屋,因为屋子大、气派,所以被称做“上屋”。

  比爹大几岁的两个姑姑都嫁到了别的村,两个姑父家都挺富裕。爹娶了娘后,经济上虽然没有分开单过,但是钱、粮、土地等都归大爷掌管。大爷总觉得把爹带大他就已经尽了责任,不能再养活我们家。因此在我家的开销上,他总是穷追不舍地精打细算。

  爹娘住的那间屋,是三间瓦房中最小的那间东厢房,在院子里不太显眼,离柴草房又近,所以被称做“下屋”。后来,孩子渐渐多了,屋子就显得更加窄巴了。爹常常不无歉意地对娘解释说:

  “将就点儿吧,房子都是哥哥盖的,咱住的这间就是小一点儿、暗一点儿。”不料,娘反倒很知足地安慰爹:

  “这也不孬啊。咱有力气,以后自己慢慢挣吧。”娘很自立,不愿意因为沾别人的光而去听人说闲话。

  爹读过几年私塾,在城里一家大药铺当了几年学徒后,也能正式拿工钱了。钱虽不多,但买布、买盐、买粮、贴补家用就都靠它了。娘和爹商量着,每次拿到钱都要留出一点儿来攒着,为的是将来给孩子念书用。娘常说:“再怎么困难,咱也得让男孩子念点儿书呀!”

  有时候,大娘的药方就交给爹,在药房里抓齐了给她带回来。当然,那药钱就在爹的工钱里直接扣下了。

  “他叔,这药没花你多少钱吧?”大娘总是这么自问自答。

  “是啊,没花多少。”爹从来没跟大娘要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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