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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门》(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4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刚

  在荒野,在沙岛,在同为大地之孩子的高大细小的植物之间,我感受着无穷无尽的平和、宁静、优雅与智慧,以及大地的蛰伏与奉献,没有卑鄙,没有虚假,没有暴戾之气,“礼失求诸野”,“野”在何方?

  忽然想起庄子所说“圹垠之野”,“无何有之乡”,此非野乎?此非荒野乎?在庄子奇绝古今的妙构佳想中,因为自然之道,庄子至今仍是鲜活的:“……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垠之野。”

  要有感激和敬畏,每一只小鸟都是天使的翅膀,每一根野草都是期待的亲朋,每一种花朵都是打开的爱与甜蜜,每一条河流都告诉我生命就是走在路上。泽畔,荒野,芦花纷扬中,有伊人,有庄子,驭长风,出六极,悠哉游哉,“取红花,取月明,与尔共鉴长久人。”

  在时间的地平线上追问一粒沙、一根芦苇,感觉风与波涛,我是今世之人,它们来自远古,在思的悠忽中相遇于门,是有作品——敞开的大地荒野。如同一切完美的作品一样,它只属于远古,那个无法得见,却能感觉其涌现的时代。

  沙的门。

  2012年中秋,北京

  一苇斋

  梦 游

  又一个梦中,我回到海边,残破的贝壳花边一样点缀着岸线。在海潮冲洗后,一望无际的破碎的连接,是湿漉漉的摄人心魄的美,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破碎的?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排列成这个样子?梦里没有书,便读贝壳:

  我永远在沙岸行走,

  在沙土和泡沫的中间,

  高潮会抹去我的脚印,

  风也会把泡沫吹走,

  但是海洋和沙岸,

  却将永远存在。(纪伯伦)

  我在梦中窃喜,生也有涯,风烛残年的我,又一次地与永远存在之物,相望相闻了。

  假如我以为从此自己也可以永远存在,那将是我的无知,社会学家可以探讨的一个话题是:人世间有多少夭折,谁会去追问夭折?多少小生命一声啼哭之后便匆匆归去,他们的偶一露面就是为了这仅有的一次鸣号吗?所有悲壮,孰能与之相比?

  那贝壳中的细小者,应是他们的灵魂了。

  假如回到海洋,还有重生之机吗?

  涛声涌来,谁也不知道涛声是喜是悲,或可说喜者闻之,乐也;悲者闻之,愁也。

  我问涛声,其大声,其轰鸣,其不绝如缕,而从无间歇者,为何?其浪花,其飞溅,其海水为蓝,而水花似雪者,为何?

  涛声,歌者舞者也,长歌善舞而不答。

  有更大声如雷贯耳,甚至能看见梦在颤抖,浪花壁立,巨高,白发飘飘而眉目不清,举手投足,恍若“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之桃花源中人也。

  未入先世,焉知是祸?置身当下,焉知是福?汉与魏晋,“城头变幻大王旗”而已。时世为轻,田园为重,“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还有多少人“植杖而耕耘”?

  一个拾海的老人,倚礁石而坐,望海。

  老人身边是一堆从沙岸上捡拾的泡沫塑料,瓶子,还有一只草帽,几根火柴梗。

  老人告诉我:“地与海不干净的时候,人心肯定是肮脏的,肮脏至极。”

  老人问:“倘能返老还童,你想做什么?”

  “我想折芦船。您呢?”

  “我要做球童。”

  老人是个失地者,他的地,开油菜花长稻子的地,已成为高尔夫球场。

  礁石哭了。

  老者又问:“你因何而来?”

  “梦中到此一游。”

  “原来都是梦。”

  我又恳求,把那几根火柴梗送给我。我记得年轻时,曾经把火柴擦燃,再置于波涛,嫩火纷纷熄灭,火柴梗落荒而去,今又重逢矣。

  “请便。”老人走了,礁石随之,那黑色的礁石原来是一只黑色牧羊犬,狺狺然为老人探路。

  现在,我的沙岸又彻底空旷了。

  目送拾海老人的背影时,大芦荡也隐约在望。

  我想寻得一根芦苇,让美妙生根站立。

  我走进芦荡,便迷失于芦荡,便消散于芦荡,我急着想认识自己,却不认识自己,找不到路。仿佛是在一对翅膀的引领下,我才回到了沙岸与涛声之间。

  有一根芦苇如影随形,摇曳于前。

  我并没有带走它,可是我已经把它带走了,或者竟是它把我带走了,我在大芦荡中迷失时,已把大芦荡摄入心中,我摄入的是一个完整的大芦荡,然后从心里吐出,却成了一根芦苇。

  这不是完全的大芦荡。

  这是更加完整的大芦荡。

  古希腊德尔斐神庙有名言:“认识你自己。”

  克尔恺廓尔,这个伟大的哲人说:“选择你自己。”

  我在梦游大芦荡后的感慨却是:“迷失你自己!”

  面对大芦荡汹涌如海浪的激情,你深入其中,体验泥泞;体验无路可走而又必须走出一条小道的感觉;体验大芦荡底层野草、蟛蜞及所有小生命的生存;体验植物感情的倾泻;你迷失,却又清醒地认知,倾泻激情的大芦荡怎么可能没有思想?抵挡海潮,守望家园的大芦荡,虽有摧折,依然屹立,岂可以脆弱言之?

  所以你要迷失。

  迷失是发现真谛的一条你自己走出来的小路。

  曾经迷失,认识了自己:人算什么?人说了那么多正确的废话之后,江河污染,土地消失,思想贫困,泥石流又掩埋了18个云南山里的学童,混凝土搅拌机正在剥蚀并搅拌灵魂,并且轰隆隆地宣称,你无法认识你自己,你也不能选择你自己。

  其实,我一直在迷失中,只是梦里的胡思乱想,却不敢铺陈在光天化日之下,怕被人当做疯子,送到精神病院,在吃药与昏睡中了此残生。便做梦,便夜游,与沙岸沙子为伍。如此细小的沙子,其聚集,可以成岸成洲,丈量沙岸的人,你为什么不去丈量一粒沙子?有沙漠研究者称一粒沙子的直径为0.025毫米,沙小矣!可是没有这一粒又一粒的细沙,何来沙岸之高?沙为大,岸为小,得大自在者,得沙也。

  迷失于沙迷失于小,渺小自己,得到了安全感,甚至会作歌,歌之曰:高山仰止,细沙赞之,小大由之,乐何如之!

  拾海的老者又飘然而至,但不见黑色的牧羊犬,不见了那柔柔的充满着与人沟通交往的美丽的眼神。

  老人告诉我:“它要去巡视大地。”

  老者给我带来了一盒火柴,倘若夜深梦冷,可以枯枝杂草为篝火取暖,“但,你不要企图去点燃大海。”“火不能太旺,悠悠燃之,可得长久。”

  老者还说:“你写了很多书,打动我的有三句话,‘雨吻和雪吻,哪个更销魂?’;‘假如告别,心灵微笑,拈一朵野菊花’;‘星空啊,你因为忧郁而美丽。’”

  诧异时,老者已不知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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