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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门》(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7月04日15: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徐刚

  于是拾柴,点燃篝火。席沙而坐。

  海潮汹汹,涛声大作,星空明亮,我头顶的星空啊,天恩的千丝万缕绵绵而垂,包裹沙岸上的每一粒沙子,还有我,这一沙一世界中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当此惊叹与敬畏时,我想也许能够听见先哲的声音。星光月色下是“空”,“空”到“无”,静极,一切尚未发生,一切正在发生,星云变幻,无中生有,无用之用……

  突然有一个“麦克”不知从何处飞到我的眼前:“你幸福吗?”

  “我在做梦。”

  “你是做幸福的梦呢?还是幸福地做梦?”

  “我脑残!”

  黑色牧羊犬兴冲冲地走来,衔着一枝芦花,踮起后腿和我拥抱,把芦花放到我的手里,默默地注视我,在篝火的金辉中,我知道它奉命而来,想跟我说什么,当语言被省略,一切都只是以双目顾盼时,能体验深邃。

  牧羊犬晃动着尾巴,牧羊犬的尾巴晃动着沙岸,晃动着冲击浪,晃动着海天相接处的地平线,晃动着梦。

  我举起芦花,我的旗帜。

  在夜的尽头,迷失于光。

  2012年10月7日晨

  北京,一苇斋

  还 乡

  还乡是为了寻找一条小路,我少小时走过的田埂路;还乡是企图重新拾回童真,感觉老房子里母亲留下的气息。老房子的墙裂开了一条缝,在人去屋空之后,残墙漏屋也在思念故人吗?

  记得我曾写过,回乡使我“参加了我的诞生”。回乡者必定是回想者,你只要一回想便是做“思的事情”(海德格尔语)了。思,常常与飘逝和亡灵相遇,我会在故乡的小河边看见儿时光屁股玩水的我,老屋门口纺纱的母亲,田埂路上挑担的乡邻。相遇而已,没有对话只有对视,省俭了一切语言,但证实了少小的我、我的母亲和乡邻的存在。思,让岁月的模糊走向清晰的澄明。

  只有在故土,在熟悉而现在又变得陌生的那个鸡鸣狗叫、空气中尚有母亲呼喊余音、土地中依旧埋藏着种子的乡村里,我才能感到“我在自身中的显现”。并且感觉着从地下从天上从四面八方涌现的土地的、植物的、流水的、飞鸟的感情。

  思,显现存在;思,牵动各种生命、各种存在物的情绪;思,如同我身后的故乡的田埂小路,不是指向未来而是指向从前。从前是什么?是荒凉,是无,是空,是无中生有,大有。

  当思时,这一条田埂小路会飘忽,如开花的彩带。

  只有我思中的小路,才是保存在作品中的、永远让我感到亲近而又惊讶的田埂路,如今已被水泥封闭,花与种子、农人千百年来的脚印也封闭其中。

  思的艰难在于:面对无处不在的水泥,你要找到入口,找到一处裂缝。此种裂缝,是大地的不甘被封闭、脚印的不甘被埋没而斗争所得。用劣质水泥铺就的路面上,这样的裂缝比比皆是,一种奇妙到让人惊叹的现象出现了:裂缝中会伸出一根小草,稚嫩,鲜活,碧绿。我明白了,封闭不能夺取所有种子的生命,可是我不知道这野草的种子是怎样找到裂缝的?

  大地与种子的秘密。

  裂缝曾经如此美妙。

  我还乡,我在还乡的路上,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了以寻找裂缝为乐事的少小年代。田埂的裂缝中会爬出蚯蚓,断墙的裂缝中会开出小花,老树的裂缝中会流出眼泪,河沟边沿的裂缝中会挤出芦芽,还听说石头缝里蹦出了孙行者,我曾问母亲:“我是怎样生出来的?”母亲有点不好意思:“蹦出来的!”没有缝,怎么蹦出了一个我?

  你看一根芦苇,看一棵树,要往地下看,那是多少根须的蛰伏游走,游走出裂缝,游走于裂缝,我以我的思接近裂缝,能让人感到温和柔情的裂缝,拥抱着根须有凝结力的似开似闭的裂缝。它们支撑起了植物本体,又稳固了大地。这样的裂缝具有大地的母性,母性是神圣的,不显露的存在,伏藏神圣。

  你再看天上,下雨,落雪,雨从何而下?雪因何而落?倘是雷暴,有闪电游走,类似裂缝,地底下根的游走,不同的是,前者瞬间即逝,何以故?天行健,偶一显现即可;后者蛰伏亘久,何以故?地势坤,包孕万物为务。

  凡生息处,皆有裂缝,存在存在于裂缝,彰显于大地,但是,你要思,在禁锢中思出一条裂缝,唯思之裂缝方能开启别的裂缝。

  你禁锢自己,你也禁锢了地上植物的根须、天上飞鸟的翅膀,乃至雷雨之夜的闪电,禁锢了大地。只有冲破了对自身存在的禁锢,才能面对充斥世界的水泥的禁锢,并为大地代言,与水泥世界争执:毁灭大地之后,技术还能炫耀自己吗?

  人创造了技术,技术帮助了人,但假如不对技术设限,技术将毁灭一切。

  我们必须指出另一种裂缝的可怖,在技术匆忙扩张,高楼大厦争相林立过程中出现的裂缝,这样的裂缝与思无关,与钱有关,以腐败的涂料涂抹,于是垮塌。垮塌是对安居的破坏,也是对安居的向往,从出生到死亡,我们总是面对着如何安居的问题。流浪者除外,他可以随遇而安,问题是:他为什么流浪?

  我是带着钥匙的行者。

  我走了很多路,好深山老林,内心里有一种对伏莽之徒的崇拜,我也曾短暂地伏莽。在一次受伤之后,遁入大林莽中避伤,顺便为一只死去的啄木鸟,献上一束不知名的野花,用十个手指刨地刨出一个小小的坟,安葬了啄木鸟,与它作最后的吻别。然后,按照母亲教我的方法,用泥巴敷于伤口,“泥补泥补,开年再补。”

  我反反复复地来回走了又走的,是还乡的路。

  还乡路不仅是思的路,还是我开口说话乡音微妙的路,我在这条荒野沙洲小路上学会的最早的吴语方言,包括发音,“姆妈!”“阿姐!”“阿哥!”“饿!”“撒尿!”“拉屎!”……如此惊艳,感动了在自身中显现的自己,这时候,我是我,我幸运地寻回了过去被完全忽略的诗,“源始的诗”。

  我是寻找“源始”,确切地说,我要去拜见“源始”。在“思的事情中”,我也想过,“源始”会向我走来吗?大地上的多少风景曾在我心中约会,作为本源的故乡也曾反复出现,却带有呼唤:你要还乡!是啊,假如我不是在乡土的环境里倾听方言乡音,并开口说出,我将没有诗。

  方言即是源始的诗。

  游子回乡一路方言,与乡亲,与江涛,与草木互诉衷情时,便是一个行吟的诗人。

  1995年春日,因为母亲留下的老房子即将坍塌,我还乡修房。先是回老宅,门口蒿草丛生,打开屋门,有蜘蛛结网,里屋,母亲的床帷永久地合上了……内心里会涌出呼唤母亲的方言,以及被母亲呼唤的乡音,于是,这个时刻便成了诗的时刻:

  为了不让老房子倒下,

  我盖新房子,

  搬运土木的过程,

  也搬走气息和温情。

  那是累积了几十年、上百年的,

  辛勤劳碌,呱呱坠地,

  以及多少个雷雨之夜,

  天空曾经被撕裂又回复如初的秘密。

  还有墙头裂缝,台阶荒草,

  裂缝是思念我母亲的,

  荒草是牵挂我远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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