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门》(29)

　　神圣的三江源啊，伤痕累累的三江源。

　　山岗之上，这位牧羊江源姑娘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了，阳光从她身上倾泻，江河从她脚下流过，当夕照光临，暮云合壁，一切都将融化在浓浓淡淡的高原夜色中，期待星光月色。

　　这是一个有着近千年历史的城堡遗址，周遭的这一片区域在十几年前还是黄河第一县玛多县的县城，因为缺水和荒漠化，加上鼠害，县城已经搬迁三次，往后还能搬到哪儿呢？“玛多”藏语即为“大河源头”之意，在这个美好的富有梦想的名称及玛多环境恶化的现实之间，我们是怨天怨地呢？还是忧人忧己？

　　三江源的水土流失还在日益加剧中。

　　黄河源区的水土流失面积为7.5万平方公里，长江源区的已达10.6万平方公里，两项相加的总和是三个宁夏回族自治区的土地面积。

　　青海境内每年输入黄河的泥沙量达8814吨，输入长江的为1232万吨，输入澜沧江的约为500万吨，这三个数字的总和，相当于每天有3万辆载重为10吨的满载的大卡车，争分夺秒地往江河里倾倒泥沙。有的年份，黄河已经从源头开始断流了。

　　三江源区的水土流失是与荒漠化密切相关的，有权威的资料说，黄河源区正在沙化的草地面积为3598.058平方公里，严重沙化的为1427.031平方公里。长江源区正在沙化的草地面积为2089.334平方公里，严重沙化的为1820.171平方公里。三江源地区荒漠化土地面积达到252.8万公顷，主要分布在曲麻莱县和玛多县境内的通天河阶地及楚玛尔河滩地，尤其曲麻莱、玛多两县最为严重。三江源区土地荒漠化的原因除开自然因素、过度放牧、鼠害严重外，无计划的大量采金挖沙井造成草场沙化、土地退化，仅曲麻莱县就有333.3平方公里的草场植被完全破坏成为沙化土地。在黄金和草地之间，人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抛弃并且破坏了后者，宁要财富不要家园。

　　在千百万年的流淌中，三江源为华夏文明的产生与发展所作出的贡献，无可估量无可取代。如果没有三江源，长江不可能流得那么长，黄河就会全线断流，澜沧江的滚滚泥沙将从上游开始翻腾。归根到底，也许应该这样说，没有流出之初哪有流出之中流出之尾？

　　中国13亿人中，有近10亿人的血管里流淌着三江之水，中华大地在水的滋润下，才有五谷杂粮、花草树木，才有人和人类万物的家园故事。

　　有这样一个真实的往事：1949年9月15日，《人民日报》发表了征求国旗、国徽及国歌词谱的启事，短短一个多月应征设计的图案达2992幅。政协筹委会在北京饭店413号会客室设立临时选阅室，初选的三幅图案都是红底黄色，第一幅图案上面是一颗金色大星，旗下三分之一处是一条黄色的横杠；另两幅图案下面分别是两条横杠、三条横杠。一颗金星代表着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联合政权，说明书上写道，一条横杠为黄河，两道横杠为黄河、长江，三道横杠为黄河、长江、珠江。那一颗金星，三道横杠代表黄河、长江、珠江的国旗图案曾经摆到了中南海毛泽东主席的案头。

　　因而，又一次，当我满怀憧憬走进青海接近三江源时，内心里总会生出一种神秘的感觉，实际上我们对于青海也是知之甚少的。这个位于世界屋脊的省份因为孕育了长江、黄河、雅鲁藏布江而蜚声中外，与此同时，青海又是贫困、落后、边远的代名词。青海确实是贫困的，仅以三江源地区为例，16个县中7个县是国家级扶贫重点县，另有7个是省级扶贫重点县，全区牧业人口40.89万人中75.5%是贫困人口。以精神和传统文化来考虑，青海又是富有的，不是一般的而是拥有源头的富有，青海并不遥远，省会西宁就在中国地理中心兰州附近。

　　我们不了解青海是因为我们在大都市的现代生活中，忙忙碌碌追逐名利，以物质为骄傲，怎么能去体会青海的超然宽阔、青海的冰雪融水、青海的荒野风情？而这一切，又如同血脉纵横影响着甚至决定着中华大地的格局和命运，亿万人家园的成败兴衰。

　　现在我们看见了，青海境内多条长达1000公里的高大山脉，阿尔金山、祁连山、东昆仑山、可可西里、巴颜喀拉山、阿尼玛卿山及唐古拉山等，架构而成了青海高原地形的基本骨架，也正是从这些山脉及耸起这些山脉的高原开始了中国地形卓尔不群的自西向东，向着太平洋作半圆形逐级下降的三个阶梯。于是，就有了地球上最大的大陆亚欧大陆斜面上，面向世界最大洋太平洋的国度——中国。

　　我曾两度踏访金沙江，大江并非总是显露的，它隐没在横断山脉的危岩陡壁间，进入川藏之间的山原地带后，金沙江似乎是被激怒了，奋不顾身地下切、寻觅，深切峡谷的高度达1000米至1500米。金沙江正在跨越中国地形的两个阶梯，曲麻莱和宜宾之间，是第一至第二阶梯的过渡地带，地形的突变地势的骤降，激活了每一个水分子的想象力，在仅为650公里长的流程中就跌落了1400米之巨，金沙江的千钧伟力，源远流长的万里流程，便来自这巨大的落差。落差是美丽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江的雄沉博大是金沙江孕育的。

　　就这样长江入海了，黄河入海了，澜沧江流出国门，远走他乡了。

　　流动，流动，无尽的流动。那流动，在我们熟视无睹的目光里，真是太简单了，直到有一天，黄河断流了，人们才大惊失色。假如江河不再流动，除了死水，那又谈何光荣与梦想？水死，水既死，何物不死？

　　我们怎能不感激并珍惜三江源带给中华大地的源远流长？

　　为了万世永续的源远流长，无论是治国者还是人微言轻的布衣百姓，皆应思考一个问题，我能为三江源做点什么？源头开始环境恶化，难道还不足以让每一个中国人撕心裂肺？那是我们子孙的源头之地啊，千年古国华夏民族的源头之地。假如你站在三江源的一处山岗上举目远望，望江河东去，那才是真正的高瞻远瞩，删除了一切形容的高瞻远瞩，感觉神圣，触摸荒凉，倾听大地，你才会知道源头的困境意味着什么。你就会发现，藏羚羊的盗猎者中有一部分已经从可可西里转移到藏北的羌塘高原，那里的藏羚羊种群占世界总数的70%；还有100多个非法开采的金矿，挖金之处植被全部毁灭，河水也随之污染。如果说，玛多有可能是下一个楼兰的话，羌塘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可可西里？

　　从淮河到可可西里，为了发财致富而污染河流破坏环境；与此同时，奢侈、浪费、昂贵已成为今日之时尚，可是我们的几乎所有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因为资金短缺无法实行真正的保护，有的甚至形同虚设，殊不知，我们今天保护的正是关乎家园及子孙命运的无可替代的生命资源！

　　有最新消息说，中国政府开始了三江源地区的生态移民，4万多牧民将以自愿的方式在政府的帮助下逐渐在城镇定居，5年内三江源的核心区域将成为“无人区”。

　　毫无疑问，对三江源来说，这是一个好消息。

　　让我们虔敬地祝福三江源，祝福青藏高原，默默地继续猜想，小心谨慎地触摸那神秘之山，神圣之水。据说，青藏高原还在抬升，关于长江、黄河、澜沧江的源头，也仍有争论。概而言之，当20年后，三江源或能再现昔日的美丽，索保的未完成的水彩画能在大地的色彩中重新展开时，从源头唱响的“花儿”，将要怒放在每一个中华儿女的心坎上。

　　再见，三江源，我将离去，不知道能不能带走你的神圣和苍凉？自西而东，由高而下，在中国地形的最高一级阶梯上，回首或者前瞻，心里无不充满了感激之情。真的，你看见了中国地形，你就知道什么叫源远流长了。

　　中国地形高峻博大，气势磅礴，并有江河之水一以贯之，奔流不息，那是造物的恩典。有了高度，有了落差，有了水的坠落，才有老子在《道德经》中关于水的著名的论述。水“善下之”，“利万物而不争”，“天下柔弱莫过于水”，却能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在这里，“水”的指向，不仅是物质而且是精神了；三江源流出的不仅是江河而是文化了；因而在华夏子孙血管里奔腾的，是水与文化的交响了。

　　三江源，我只是匆匆过客，但我的心将与你的冰川雪山共苍茫！

　　这个有人类生活在其中的大地的唯一边界是河流，

　　它拥有源头并广纳百川彰显生命。

　　我们都是这个边界上的子民，

　　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边界足够辽阔包罗万象，

　　但绝非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生存的忧患是从源头开始的，

　　当河流消失，一切都将随之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