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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溃》(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18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忠富

  “什么事?”老人慈祥地坐下问。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哟?”

  “省委讲得很清楚,总结总结‘文革’的教训。”

  “总结什么教训哟,这样兴师动众,不是来翻案的吗?”牛忠软绵绵地抬起头,喉结一跳,终于吐了出来。

  兴师动众,一点不假,单讲省委之重视,就令人费解。开会时所有书记全出席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以党籍保证,绝对保密。反复动员,反复规定,成立专门接待班子,政策界限十分清楚,谁说翻案呢?干吗牛忠冒出这句话?孟禹解释道:

  “小牛,不要乱猜,这次史教授来,绝不是翻案,而是中央请来的客人,搞大战略研究的。”

  “什么大战略研究,干吗不研究刘少奇案件,只研究邱、苏案件?干吗不找中国人研究,要找洋人来研究?干吗不找别人谈,只找我谈?”

  老人沟壑纵横的脸抽搐了一下。对此,他能说什么呢?这与其说是牛忠的情绪不如说是他孟禹的情绪、E省所有办案人员的情绪。七年前,一桩重大的反革命政治案件惊动了中央,惊动了省委。即著名的海外华人学者冯麟博士的女儿冯姗姗被枪杀了,E省成立了以公安厅副厅长孟禹为首的侦破领导小组。破案后检察院进行了公诉,法院作了宣判。当时考虑到国际影响,刑事诉讼是内部进行的,但罪证确凿,量刑准确,不是冤假错案。要研究解剖未尝不可,但为啥要请外国人来研究?作为E省公安战线的代表,深以本省出了此案为耻,而今要将它拿到世界上去展览,那就不仅感到耻辱,简直怀疑有人别有用心了。但这次来头太大,纪律太严,作为命令,他只有执行的份。于是孟禹言不由衷地说:

  “唉,小牛,你是当事人,不找你找谁?”

  牛忠冲口说道:“案已早破了,人也枪毙了。找谁?就找你,公安厅老厅长,案件总指挥嘛!”

  一个面部瘦削的中年女人畏畏葸葸地走了进来,她是牛忠的妻子。孟禹见了,示意她坐,并过去把办公室门关了。老人一点也不生气,铁核桃似的脸上皱纹反而像伸展了些,他笑了笑说:

  “我并未跑呀,退休了也被抓回来,套了一个中央专家接待领导小组副组长的头衔,名义上是古厅长挂帅,我和历史所副所长白舸协助,他俩忙,全套在我头上喽。”

  “怪谁?木匠做板枷,自作自受。”牛忠气咻咻地说。

  中年女人惊骇了,鼻梁上的青筋乱跳,小嘴儿张了张,不知说什么好。

  孟禹对女人摇摇手,无声地笑着,这笑意虽然带着怕刺伤对方的克制,却明显地绽出谅解与真诚。他抽出一支红梅烟,递给对方,见牛忠不理,给自己点上,吸了一口,推心置腹地说:“小牛,这次史教授不比冯博士走马观花,住下来了,算是安家落户,至少半年,你我赖是赖不掉的。”

  像有一种钝器向牛忠的胸部戳去,他只感到一阵剧痛,浑身痉挛了一下,可惜“红梅”的青烟挡住了老厅长的视线,他没见到,只顾说:

  “小牛,你再骂我,我也不气,对你,我还不了解么?但是,这次不见是不行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帮帮我的忙吧。”

  帮忙?牛忠气愤了。谁不知道老公安是最讲原则与纪律的呢,他竟然说出了这种话!但这是什么性质的忙呢?是跳崖,不,跳崖还好些,摔死就算了。可是,这个没完,像吸毒一样,恶魔缠身,没完没了。牛忠气得七窍生烟,咬牙切齿道:

  “阴谋诡计,简直是阴谋诡计,莫害人!”

  这是怎么了?一个完全陌生的老部下,一个势不两立的仇人。一只惊愕的手攥住老人的喉头,令他气也回不过来了。刚才还说理解对方的公安厅长,而今也难以忍受,瞪着一对愠怒的眼睛。

  “牛忠,你,你胡说些啥哟?”妻子吓得指责丈夫道。

  牛忠一听火冒三丈,好像终于找到了近来晦气的原因,猛地跳起来,拳头一挥说:“谁叫你来的?滚!你给老子滚!”

  妻子浑身发抖,一对眸子闪着惶悚畏惧的光,尖尖的舌头在嘴唇上一颤,哽咽了。

  “你滚不滚?”牛忠气势汹汹地逼着妻子说。

  女人步步后退,退到了墙角,但还是胆怯地摇了摇头。

  太不像话了,这不是冲着他来的吗?这无疑是叫他滚了。孟禹生气地站起来,制止道:“牛忠!”

  一双充血混浊的眸子一颤,转瞬喷出了更强烈的火焰,牛忠咆哮道:“好,好,你不走,老子走!”

  像只野牛,牛忠号叫着,冲出门去。

  女人无声的啜泣像制冷器,它沉淀了感情的烦乱的尘埃,令空气洁净;悲哀的泪水似安全阀,它带走了惊涛骇浪,让破碎的船儿休憩在港湾。孟禹看了看坐在墙角伤心的女人,感到深深的歉意,刚掏出的香烟,又被他短促地弹回去了。

  “孟厅长,他真不是生你的气,真的。”女人边抽泣边重复这句简单的话。

  生我的气又有什么了不起!孟禹最受不了这句话。他成什么人了?他感到蹊跷,平时与他关系比较好的牛忠,此刻怎么这样恨他,咬牙切齿地恨,为什么?这当然与邱、苏案件有关,但是在破案过程中没有伤害他呀,岂止没伤害,他还保护了他呢。否则,他能提市法院民事庭的副庭长吗?没想到好心没得好报。但几十年的公安经验告诉他,越是矛盾痛苦的时候,越是发现新情况、解决新问题的时候,此刻一定要冷静。他见牛忠的妻子也比较平静之后,才慈和地说:

  “小文,刚才怪我不好,把小牛气成这样。”

  “孟厅长,哪儿怪你,分明怪他嘛。但孟厅长,他真的不是恨你呀,真的。”文小玉急忙说。

  “那小牛恨谁呢?”老人十分谦和,怕女人误解。

  “他吗,他恨……”女人停了停,有些着急道,“其实他是恨他自己。”

  “他恨他自己?”孟禹笑了笑。

  “真的,孟厅长,你又不信?”文小玉有些为难而又急切地说。

  孟禹相信女人的话,但这又使他意外,恰恰是这意外像飘忽的降雨云让他不安。说实话,中央和省委如此重视的一个专家组到来后,他就一直在想自己负责指挥的这个大案了。错没有?有多少错?每次想下来他都是安宁的。虽然,找牛忠之前他也有些思想准备,但总的说来是安宁的。没想到牛忠这样出乎他的意料,他不安了。像越害怕的事越想看一样,孟禹小心翼翼地问:

  “小文,牛忠为啥恨他自己呢?”

  女人痛苦地摇了摇头。

  老人皱了皱眉:“这几天他回来谈了些什么?”

  “他没说什么。”

  “有朋友来你家串门吗?”

  “没有。”文小玉见老厅长又皱眉了,连忙说,“孟厅长,真的,我说的全是真话!”

  女人温文尔雅,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一个善良诚实的人。只因中气不足而变得晦暗,而这种晦暗又恰恰是一种长期心理压抑的结果。她见公安厅长不相信她的话,急得两手在胸前不断地比划着,像要把心掏出来给他看一样。

  “小文,你别急,我完全相信你的话。”

  女人一阵激动,泪水扑簌簌地从她瘦削苍白的脸上流下来。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他一下,孟禹的心脏一阵发热,动情地说道:

  “小文,你相信我吗?”

  泪流满面的女人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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