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11)

　　二妮走到台子前，她看见那把枪有着银白色的枪身，淡棕色的枪把，像一尾奇异的鱼静静地躺在台面上。只是看了一眼，她就喜欢上了这支枪。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一只勃朗宁7.65mm手枪，在特训班里大家都叫它“枪牌手枪”。

　　二妮双手握住枪，身体略蹲下去，将枪口对准靶心，稳稳地扣动了扳机。走进射击室后，她一直在观察别人射击的动作，虽然是第一次射击，她却做得有模有样，子弹居然击中了靶子。放下枪时，二妮似乎看到吴鹏的头微微点了一下。

　　当晚，二妮被安排在一间不大的宿舍里，和她同屋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孩儿，后来二妮知道，女孩儿的名字叫吴惠芸。躺在床上后，二妮有些纳闷儿，韩翠被安排睡到哪里了？第二天早晨她才知道，韩翠没有通过试练，已经被送出了特训班。

　　7

　　天气渐渐冷下来，早晨在操场上跑步时，二妮看见自己呼出的热气像一把拖长的白胡子。

　　二妮记得，来到息烽时还是初秋，如今已经到了初冬，转眼三个月过去，训练班的上学期结束，即将进入下学期学习。这三个月里，他们按照中央军校的教育规定，进行了正规的入伍训练，有步兵操典、典范令、大军统帅、参谋作业、野外演习、各种手枪射击等课程。另外还进行了政治训练，有国父遗教、领袖言行、反共抗俄论、政战总论、中国近代史、中共问题等课程。二妮发现，随着训练的不断深入，受训人员不时就会减少几个，开始她不明所以，后来，吴惠芸悄悄告诉她，那些人像韩翠一样，因为没能通过考验，被送出了特训营。

　　这些日子里二妮已经和吴惠芸成了相处融洽的好姐妹，她喜欢吴惠芸身上那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吴惠芸是从上海来的一名学生，亲眼看见上海沦落到日本人手里，萌生了抗日救国的想法，千里迢迢来到息烽加入了特训班。吴惠芸问二妮为什么想要当特工，二妮犹豫一下，没有说出真实想法，只说自己从小就喜欢这一行，觉得干特工有意思。二妮说的其实是韩翠的话。吴惠芸却当了真，说，怪不得吴教官总说你天生就是干特工的料。二妮也早发现吴鹏教官对自己格外器重。吴鹏已经亲口对她说过几次，如果能刻苦训练，她将来定会前途无量，甚至成为另一个姜毅英。姜毅英这个人二妮听好多同学说起过，她曾多次成功破译日本军部的无线电密码，屡立战功，如今是军统唯一的女将军。二妮对吴鹏说的话并不十分在意，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对这个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男人有一种抗拒。在她眼里，吴鹏不太像有血有肉的人，更像是一架精密运转的机器。他脸上从来没有笑容，总是板得像一块铁，他似乎从来也不出差错，给学员做示范时，总是精准无误地完成每一个动作。

　　下学期的课程是专门的特工训练。早晨吴鹏宣布，在今后三个月里，将会教授特务技术，有情报学、谍报学、内勤业务、秘密通讯、密码研究、爆破学、毒药学、擒拿术、刑事侦查学、照相术、无线电学、无线电机的工务和报务实习、邮电检查术、外国语文(英文和俄文)……吴鹏说，下面的考验会更严峻，选拔也更严格，让大家充分做好准备。

　　晚上关灯后，吴惠芸说：“二妮，不论什么考验，我都一定要过关，毕业后我要回到上海，亲手杀掉那些卖国贼和狗汉奸。”

　　二妮睁眼看着黑暗中的房顶，嗅着吴惠芸身上的茉莉香气，一直没有说话，她想毕业后让自己去哪里都无所谓，只要能杀日本人就行。

　　天气越来越冷，早晨起来时脸盆里已经出现一层薄薄的冰碴儿。一天傍晚训练结束时，一场雪从天上落下来，第二天训练营就披上了一层银装。站在操场上时，二妮看到远处的群山披上了厚厚的白雪，就像是一群向前赶路的骆驼。

　　吴鹏教官说得没错，接下去的训练果然越来越艰苦，二妮发现上课的同学越来越少，全部课程结束时，八十人只剩下十五人。成功过关的女学员更少，只有二妮、吴惠芸和另外三个人。吴鹏说他们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是军统未来的希望之星。

　　二妮是在一天午后走进那扇红色小门的，在训练营里待了足足六个月，二妮以为对这里早已经非常熟悉，当吴鹏亲手推开那扇小门时，她才突然醒悟过来，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如此神秘的地方。那扇门开在训练营的后墙上，隐藏得相当严密，如果不是亲眼见到它被推开，二妮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是一扇门。穿过门后，二妮发现自己走进了一座造型别致的园林，里面曲径通幽小桥假山，甚至还有亭台楼阁，二妮感觉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吴鹏带着二妮走到一座白色的房子前停下来，二妮看见房门口挂的牌子上写着政训处三个字。二妮走进屋子，见吴惠芸和另外三个女学员正站在屋子里。二妮心里就有些纳闷儿，为什么要弄得如此神秘，还要分别到这里来呢？

　　二妮看见两面青天白日旗像两只翅膀挂在一面墙壁上，旗帜上面悬挂着国父和委员长的头像，头像上方写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条幅。吴鹏迈着正步走到旗帜下，毕恭毕敬行过军礼，举起拳头带领她们宣誓：效忠党国，无上光荣！宣誓完毕，吴鹏扫视一眼众人说，从今天起，将会开始为期一月的专项训练，这次考验将更加严格，希望大家做好心理准备。

　　二妮听到吴鹏的声音像某种金属相互撞击，在午后的空气中回荡，接着她看见阳光从窗外射进来，被窗棂隔成一条条光影，吴鹏的声音震得那些影子一颤一颤地晃动。

　　8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雪花扑簌簌地落在窗子上，就像有无数只虫子在外面不停地爬。二妮在凌晨醒过来时，发现屋子里被雪光映得很亮，一片清白的光从窗外照进来，东西摆设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看见睡在对面床上的吴惠芸翻了身，心里想莫非她也和自己一样被雪声吵醒了？正这样想着，吴惠芸开口说了话，吴惠芸小声喊她的名字，问她是不是还睡着。二妮故意不回答，等到吴惠芸又喊一声后，二妮才突然开口说：“你这么没完没了地喊，睡着也早被你喊醒了。”二妮越来越喜欢吴惠芸，她们俩同年，只是二妮的生日比吴惠芸大一点，二妮在心里一直拿吴惠芸当妹妹看。

　　对面的吴惠芸传来一阵轻笑声，两个人都睁着眼看着头上的棚顶。自从她们来到训练营后，因为白天训练艰苦，晚上脑袋一沾枕头就很快睡了过去，直到起床号吹响才不情愿地爬起身，投入第二天的训练。在这个落雪的夜晚，她们竟然不约而同地失眠了。

　　隔一会儿，吴惠芸又问：“二妮，你是不是也睡不着了？”

　　二妮说：“是啊，想不到雪也能把人的瞌睡赶跑。”

　　吴惠芸说：“睡不着咱们俩就说说话吧！”

　　两个人就隔着一块被雪光映亮的空间说起了话。她们先是回忆了半年来在训练班的生活，二妮发现吴惠芸和自己看法一样，也觉得吴鹏教官像一台机器。然后她们又设想了明天将要开始的新课程，猜来猜去，却总是没有确切答案。两个人就说还是不猜了，明天早起就会见分晓。后来，她们又说起过去的生活。这次二妮说了实话，对吴惠芸讲述了见明和二宝的死。自从亲眼看着二宝被日本人的飞机打死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向别人提及此事。二妮听到吴惠芸发出啜泣的声音，但她自己却没有流泪，她觉得自己的眼泪早已经流完了。

　　两个人沉默片刻后，吴惠芸讲起她的男朋友。吴惠芸的男朋友是她的同班同学，本来他们早商量好，毕业后就结婚，日本人打进上海那天，他们两个走散了，有人说他已经死在战火中，但她固执地认为他还活着。二妮暗自想，吴惠芸总归还有个念想，而自己呢，却已经毫无希望了，不管是见明还是二宝，都不可能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了。这样一想，二妮的心就刀扎似的疼了一下。

　　新课程完全出乎大家意料，竟然是与特工毫不相干的事情。吴鹏不再担任日常教学工作，而是换了两名飒爽英姿的女教官。一位教官姓何，教授琴棋书画、唱歌跳舞，另一位教官姓秦，教授诗词歌赋、待人接物。二妮她们的日子突然轻闲起来，每天在那座别致的园林里嬉戏游乐，似乎完全背离了她们来此的初衷。开始新的课程后，在五名女学员里，二妮的成绩最好。从小父亲就教会了她这些东西，只是见明出事后，她再没心思做这些事情。在悠扬婉转的音乐声中，往事常常会萦绕在二妮脑海里，那个名叫瓦村的小村子，憨厚寡言的见明，还有乐观幽默的二宝，不时会出现在她的记忆里。二妮觉得自己对不起见明和二宝，原本打算成为特工给他们报仇雪恨，没承想却陷入到一片歌舞升平之中。

　　有一天早晨，二妮去找了吴鹏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