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18)

　　小泽吾的寓所在洋人街，在一座土灰色小楼的第二层，下面一层就是久运贸易商行。踏上楼边盘旋而上的楼梯前，艾琳看见楼下两扇铁门虚掩着没有上锁，一道橘黄色灯光从门缝里跑出来，像刀似的在街道上砍出一道明亮的口子。屋子里似乎有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艾琳漫不经心地说：“小泽吾先生的生意不错啊，三更半夜还忙个不停。”

　　小泽吾不置可否地笑笑，不接她的话茬儿，两只手从艾琳的后面伸过去，落在她丰满的腰上，拥着她向楼梯上走。木楼梯发出吱嘎响声，在凌晨的空气中异常清晰，像锯一样割着人的耳膜。

　　走进屋子里后，艾琳迅速扫视一遍房间里的摆设。她看见屋子被一道米黄色的格子门分隔成里外两部分，外面摆着一张办公桌，桌子后的墙壁上挂着一面膏药旗、一把武士刀和一条写着“武运长久”的横幅。

　　小泽吾从后面贴上来，拥着艾琳向里面走。艾琳像条泥鳅似的从他身边滑开，笑着冲卫生间指了指，让小泽吾先去洗澡。卫生间里传出哗啦啦的水声时，艾琳从容地走到办公桌旁。她在一只抽屉里找到一把手枪和几枚子弹，随后又在另一只抽屉里看到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艾琳试图拉开中间那只抽屉时，发现它在里面上了锁。她知道今天晚上注定无法完成任务了。

　　艾琳在淡黄色的榻榻米上躺下时，忽然想起了息烽集中营那间阴暗潮湿的牢房，还有那个半人半鬼、浑身散发出霉味的男人。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切都会过去的。随后，在浓重的脂肪味里，她听见小泽吾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艾琳小姐，我早就喜欢上了你。”

　　在小泽吾的寓所里住了两天后，艾琳把得到的情报密写在一条红布上，缠到了天地庙那棵菩提树的树干上。一周后，艾琳从《南城晚报》上读到吴鹏的留言：“根据你的情报，国军成功截获日军从东北运送来的物资。”吴鹏命令艾琳再接再厉，继续接近小泽吾。艾琳读过这条消息后，在心里深深叹息一声，她知道自己恐怕很难摆脱这个叫小泽吾的日本人了。

　　季本尚是三天后的下午出现的，当时艾琳正挎着小泽吾的胳膊，从戈登堡的住处走出来。艾琳穿过甬道上茂密的葡萄架时，从张嫂打开的大门里看见季本尚穿着白色西服的瘦削身体正斜靠在黑色的雪佛兰轿车上，一股浓重的酒精味直钻进鼻孔里。艾琳迅速把目光收回来，脑袋高高扬起来，她看见阳光被绿叶和藤蔓切割得支离破碎，像雨滴似的从头上落下来。看到他们走出门时，季本尚迟疑了一下，喊了声艾琳小姐，快步走了过来。艾琳依旧挽着小泽吾的胳膊，淡淡地问了声季先生好。

　　季本尚的脸由苍白变成铁青，艾琳感觉那股落寞的晨霜味像一根根芒刺，直扎进肺腑里。季本尚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突然拉住艾琳的手说：“这个日本人没安好心，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小泽吾开口说：“季先生，请你说话注意分寸。”

　　他拉住艾琳的另一只胳膊，和季本尚像拔河一样在门口展开了一场争夺。艾琳一甩手，把两个男人挣开，喊着说：“你们都给我放手，这是在干什么？”

　　季本尚盯着艾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是我还是他，今天你必须做出选择。”

　　小泽吾也拉开架势说：“艾琳，请你选择吧，一切都由你来做主！”

　　艾琳漫不经心扫视一眼季本尚，笑笑说：“季先生，您今天是不是喝多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着她挽起小泽吾的胳膊转身向不远处的汽车走过去。

　　坐进小泽吾的汽车里时，她清晰地听见一个破碎的声音，紧接着胸腔里剧烈地疼了一下。她知道是自己的心碎了，而且知道，今后永远也无法再复原。

　　9

　　小泽吾的生日酒会是在他寓所里举行的。在那之前的一天下午，小泽吾专门到戈登堡来邀请艾琳。张嫂通报小泽吾来访的消息时，艾琳正仰面躺在床上，望着纱帐上那些纸剪的杜鹃出神。这些日子尽管她竭力克制自己，但季本尚瘦削落寞的身影，还是固执地浮现在脑海里。上次在门前闹过一场不愉快后，艾琳收到季本尚寄来的一封信，在信里季本尚问她是不是受到了胁迫，还说他准备找小泽吾谈一谈，把事情彻底讲清楚。艾琳给季本尚回信，告诉他千万不要找小泽吾交涉，事情和他想的不一样，没有任何人胁迫她。她不过是一名舞女，配不上他的好。信发出去后，艾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被子蒙住脑袋，号啕大哭了一场。随后，她一口气剪出了几十朵杜鹃花。她把那些花盖到身上，又把它们捧起来抛向空中，然后木然地看着花朵旋转着落下来。南丽敲门走进房间里时，见到满屋杜鹃花惊异地叫了一声。艾琳在一瞬间恢复了平静，淡淡地告诉南丽，花是自己亲手剪的，这是养父传给她的手艺。南丽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搂着艾琳的肩膀又蹦又跳，央求艾琳传授剪纸手艺。从那以后，她们两个常常在一起剪纸。很多时候，她们两个谁也不说话，手里的剪刀像奇怪的行进者，时而昂首阔步长驱直入，时而小心翼翼举步维艰，屋子里回荡着剪刀在纸上走过的声音。艾琳很享受每天的这段时光，手上剪着纸，鼻子里嗅着南丽身上淡淡的茉莉香味，常常会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又回到了和吴惠芸住在一起的时光。艾琳记得，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开始，她当时只想着要给二宝、见明报仇。

　　张嫂敲了好一会儿门，艾琳才从回忆中醒过来。听说小泽吾来访，她就涌起一种本能的反感。自从和这个男人有了肉体关系后，他就越加纠缠不休，不但常常来戈登堡找她，在万乐门舞厅里也总是缠住她不放，甚至不允许别的客人和艾琳接触。小泽吾的解释是，他喜欢艾琳，所以才时刻想把她据为己有。在这期间，艾琳又给吴鹏传递了一次情报，根据她的消息，军统特别行动队炸毁了日本人设在锦屏山脚下的一座弹药库。日军损失惨重，小泽吾也受到严厉批评。两天前，吴鹏给了她四个字的指示：再接再厉。

　　艾琳让小泽吾等了十几分钟，才故意打着哈欠从楼梯上走下去。她看见今天小泽吾穿了身藏青色的西装，正像一个木头人呆板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见她下楼，小泽吾快步走过来，毕恭毕敬鞠躬说：“艾琳小姐，有一件事拜托你。”

　　艾琳不知道小泽吾有什么事，不置可否地笑笑。小泽吾说三天后是他三十岁生日，请求艾琳以女主人身份，在寓所里帮他筹备一场生日酒会。小泽吾说完这些话，像一个孩子似的低下头，垂手站在艾琳的面前，等待着她的答复。艾琳知道，此时此刻无法拒绝这个要求，她淡淡地笑笑点点头。一道兴奋的光芒迅速在小泽吾脸上掠过，原本生硬冷漠的表情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

　　小泽吾又给艾琳鞠躬说：“谢谢你，艾琳小姐，我还有一个请求，生日那天请你穿上我们的传统服饰和服好吗？”

　　艾琳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能那么做。”

　　她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但在心里却恨恨地想，即使是为了完成任务，我也绝对不会把自己打扮成一个日本女人。小泽吾再次给她鞠躬解释说，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找到一种家的感觉。艾琳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依旧摇头不允。小泽吾不再坚持，有些失望地说：“好吧，穿什么衣服就请艾琳小姐自己选择。”

　　那天，艾琳特意选择了一件最具中国特色的旗袍。旗袍是淡绿色的，上面点缀着几朵淡粉色牡丹，穿着这身衣服出门时，天上刚好下起了雨。时令已经接近秋季，一股凉风迎面吹来，让艾琳打了一个哆嗦。她突然想起来，见明死的那天，自己也穿了这样颜色的衣服，当时天上也同样下着雨。

　　藤野绘里是在酒会进行到一半时出现的。当时，艾琳手里擎着一只乌红色的漆器托盘，正把几壶清酒端进卧室里。清酒特有的芳醇酒香，不停地进入她的鼻孔里。小泽吾他们已经有些醉了，几个人拉着手在榻榻米上又唱又跳。艾琳把格子门拉开后，无意中一回头，发觉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陌生男人。那人梳着油亮的分头，穿着一身中式长袍马褂，手里摇着一把纸折扇。艾琳第一眼看去时，以为他是个地道的中国人。但随后，她从对方的脸上发现了一种蛮横霸道的神情，这种神情让艾琳认定此人是日本人，而且来者不善。

　　艾琳正想上前打招呼，那人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抢先开了口，“想必你就是艾琳小姐吧？常听小泽吾君提起，今日终于有缘一见了。”

　　艾琳淡淡笑笑，冲他做了个里面请的手势。小泽吾看见来人，从卧室里迎出来，给艾琳介绍说，他名叫藤野绘里，是他的生意伙伴。

　　藤野绘里并不急于走进卧室，加入联欢的行列。他背着手在外间屋踱了几步，四处看了看，走到艾琳身边时，忽然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用手指在烟盒底下弹了弹。一根香烟像寺庙里卜卦用的竹签一样，从烟盒里跳出来。藤野绘里把烟盒递到艾琳眼前说：“艾琳小姐，请吸烟。”

　　艾琳看一眼烟盒笑着摆手说：“红锡包啊，我只吸美丽牌的香烟。”她发觉这个日本人身上有一股杀气。

　　藤野绘里把香烟点上，深深吸一口，把烟雾吐到艾琳面前的空气中。艾琳看见那股烟旋转出一匹马的形状，飞快地跑得无影无踪了。

　　“艾琳小姐是哪里人啊？”藤野绘里盯着艾琳的眼睛问。

　　“我是个孤儿，从小流浪，四海为家。”艾琳也点上一支烟，浅浅地吸一口说。

　　“你的女主人当得很不错，把小泽吾君照顾得很周到啊，不仅是他的生活，连他的生意也兼顾了！”藤野绘里阴阳怪气地说。

　　艾琳听出对方的话里另有所指，心里疑惑莫非自己已经暴露，但随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如果真是那样，自己恐怕早就没命了，哪里还会出现在小泽吾的私人酒会上。

　　艾琳淡淡地笑笑，把一只胳膊搭在小泽吾肩膀上，斜眼看着藤野绘里说：“我只是个舞女，哪里会当什么女主人，是小泽吾先生不嫌弃，才硬拉我到这里来充数的。”

　　小泽吾似乎也感觉出气氛不对，硬拉住藤野绘里的胳膊，打着哈哈让他先进去喝酒，改日有机会去万乐门，再找艾琳聊天，顺便见识一下她的舞技。藤野有些不情愿地和小泽吾走进了格子门。艾琳看着他细长的背影想，今后恐怕免不了要和此人打交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