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13)

　　吴惠芸再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窗外传来一阵重重的脚步声，吴鹏的声音冷冷地响起，命令她们立刻熄灯睡觉。二妮扶吴惠芸躺到床上，给她盖好被子。躺在床上后，二妮始终无法入睡，她想起刚进入训练班时吴鹏曾经宣布过，军统女特工只能和军统男特工结婚，即便吴惠芸的男朋友还活着，恐怕他们也永远无法在一起了。这样一想，她就开始替吴惠芸难过。黑暗中传来吴惠芸的声音：“二妮姐，你放心睡吧，我不会有事的。”二妮这才放心地合上眼睛。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会是她听到吴惠芸说的最后一句话。

　　二妮是凌晨五点醒来的，吵醒她的是一个可怕的梦。在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断的石桥边，她又看见二宝扑倒在桥对面的土路上，她喊了声二宝的名字，随后看见他缓缓从尘土里站起来，摇晃着身子一步步向断桥走来，汹涌的流水似乎根本无法阻挡他的脚步，二宝一迈腿就轻松地跨了过来。二妮惊喜地喊了声二宝，试图扑到他怀里，但却被二宝一把推开，二宝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个不要脸的脏女人。二妮辩解说，她这么做是为了给他和见明报仇。二宝冷笑一声转身而去，无论二妮如何追着喊，他就是不回头，反而越走越远……二妮就在哭喊中惊醒过来。

　　二妮睁开眼睛时，黑城外的断桥流水和二宝无影无踪，她先是看见微弱的晨光从窗外照进来，随后听到房檐上的雪水还在不停地滴落，就像什么人在轻声地计数。二妮的心还在剧烈地跳个不停，额头上冒出一层凉汗。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二妮才渐渐平静下来，随后，她发现吴惠芸的床铺是空的，上面根本没有人。二妮轻轻喊了声吴惠芸的名字，好半天没有人回应。二妮疑惑地从床上爬起来，四处打量一番，屋子里根本没有吴惠芸。二妮穿好衣服推门走出去，她想吴惠芸会不会早起去了卫生间？卫生间在外面，离她们的房间二十几米远。但二妮把整个卫生间找遍了，仍然没有发现吴惠芸的身影。

　　二妮心里突然一阵发慌，她猛然间想，吴惠芸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二妮跑向吴鹏的住处汇报。吴鹏似乎根本不以为然，冷冷地说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命令她回宿舍继续睡觉。二妮走出几步后又担心地回头，嘱咐吴鹏赶紧去找，吴鹏只是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吴惠芸的尸体是在射击班的屋子里被发现的，她用一把勃朗宁7.65mm手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子弹从她的嘴里射进去，从后脑穿出去，打在了她身后的墙上。被人找到时，吴惠芸蜷缩着坐在射击台边，就像一块肮脏的破布。她从宿舍里跑出去后，先到了训练营的大门口，试图从门里溜出去，但最终没能如愿。在一块草地上徘徊了好久后，她才走进了射击班。这些事情都是吴鹏教官说的，当着所有学员的面说完这些话后，他的手像一把刀似的从上向下劈下去又说：“吴惠芸自绝于党国和组织，死不足惜。大家不要步其后尘，要引以为戒，今后刻苦训练，精忠报国。”

　　燕子开始在屋檐下筑巢时，二妮在息烽训练营挂着“忠斋”牌子的一间牢房里接受了最后一次训练。那是个六十几岁的老男人，瘦弱得像一段枯朽的木头，身体上浓烈的霉味像一根根绳子，织成了一张韧性十足的网，把二妮紧紧罩在里面。当二妮走出牢房的时候，吴鹏教官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他冲二妮伸出手说：“祝贺你，姜二妮，你终于圆满毕业了。”二妮把手伸出去，握到的仿佛是一块冰冷的铁。

　　第三章

　　1

　　南城的夜生活是被万乐门的霓虹灯点燃的。每当入夜时分，顺河街边的灯火在黑水河的水面上摇晃着闪烁时，万乐门大饭店舞厅就仿佛变成了一片茂密的树林，城里一只只有身份的鸟都纷纷投奔而来，寻找他们的落脚点和栖息地。悠扬的歌声和舞曲声从万乐门的窗口缓缓飘出，如雾似纱般织在黑水河的水面上，引得人们驻足倾听，流连忘返。这就是所谓的黑水河八景之一，万乐笙歌。公元一九○三年的初春，南城商业界巨头季怀良先生从法国观光回国，仿照巴黎著名的红磨坊，用八十万两白银造起了这座三层建筑，取名万乐门大饭店舞厅，没有多久，这里就迅速成为南城上流社会的休闲娱乐场所。日本人的军队占领南城后，万乐门曾经冷清了一段日子，汪伪政府建立起来后，南城的达官贵人们又迅速恢复了过去灯红酒绿的生活。战争的硝烟迅速散去，本城的各界人士重新沉迷到往日的纸醉金迷中，就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这天晚上，那个名叫艾琳的舞女是临近午夜时分站到三楼最大的那座舞池边的。此时，城里普通人家已经灯光阑珊，进入了一天的睡眠，但万乐门的夜生活却刚刚掀起第一轮高潮，门前车水马龙不断有新的客人来到。艾琳出现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她穿着一套淡绿色的旗袍，纤细的手指间优雅地夹着一支美丽牌香烟，像一株娴静的植物站在一根柱子旁，边吸烟边不经意地向舞池里看一眼。谁也没有留意到她是什么时候站到麦克风后的，随着一曲《夜上海》的歌声缓缓响起，人们才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舞步。那是他们从未听到过的声音，仿佛是从天上飘来一般，如梦似幻，纯净甜美，似乎还掺杂着一缕淡淡的忧伤。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

　　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

　　酒不醉人人自醉

　　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晓色朦胧转眼醒大家归去

　　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

　　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

　　……

　　艾琳的歌声结束时，舞厅里出现了瞬间的沉默，喧闹的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偌大的舞场似乎变成了阒寂无人的旷野。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舞台，大家看见一个陌生的舞女正静静地站在台上。人们发现，她身上没有别的舞女那种轻佻与妖冶，化着淡妆的一张脸干净漂亮，绿色的旗袍里伸展出两条藕白色的胳膊和两条修长的玉腿，就像一株素雅的荷花出露在水面上。几秒钟后，不知是哪位客人带头喊了一声好，随后掌声和叫好声像潮水一般响起，把艾琳紧紧包围在中间。

　　这天晚上的万乐门无疑是属于艾琳一个人的，一首歌唱罢，她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成了客人们争相邀请的对象。她优雅地穿插在一张张台子之间，脸上挂着娴静的微笑，应对着客人的邀请，偶尔也会下场跳上一曲。她的舞姿也显得与众不同，不似别人那般放荡挑逗，含蓄内敛的舞步中透出一种别具一格的淳朴……凌晨时分，万乐门的夜生活结束，人们恋恋不舍地离去时，还在谈论着艾琳的名字。不知是哪位客人给报馆打了招呼，第二天的《南城晚报》以醒目的标题报道了艾琳到来的消息，于是，她的名字迅速在南城的上流社会流传开来，连续多日万乐门都是人满为患，为一睹艾琳的风采，好多人都汇聚到此。艾琳成了万乐门的招牌舞女之一。虽然人们对她的身世并不了解，但她却像一个谜一样在大家的心里扎下了根。

　　这天凌晨离开万乐门舞厅的时候，艾琳礼貌地拒绝了几个客人吃宵夜的邀请，独自拦下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拉着她走出十几米远后，她突然想起那个名叫杜二宝的男人，不过是一年多之前，她曾经和他共同住在南城的一处出租房里，每天夜里躺在一张床上。二宝当时的职业就是拉黄包车。艾琳想起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二宝曾经拉着自己转遍了南城的大街小巷，看遍了所谓的黑水河八景……

　　从军统息烽训练班合格毕业的姜二妮，化名艾琳被派回了南城。在外人眼里，她有一段凄惨的身世。她从小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一位走江湖的老琴师收她为义女，教会了她唱歌跳舞各种乐器。他们浪迹天涯相依为命，靠卖唱混口饭吃，后来老琴师病重不治身亡，艾琳就彻底成了孤儿，万般无奈之下，她在上海的一家舞厅里当上了舞女，不久前她辗转来到南城，租住在天地庙旁一座偏僻的民房里，为了生活下来，不得不又一次走进了万乐门舞厅。

　　2

　　自从做起舞女，上午的时光就从艾琳的生活里消失了，她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差不多每一天，她都像一株困倦的牡丹从睡梦里醒来，舒展开花枝时，正午的阳光刚好照进她的屋子里。早春的阳光像一条橘黄色的毯子，暖洋洋地从艾琳的床上垂下去，铺洒在出租屋的青砖地面上。艾琳挥挥手把阳光赶开，慵懒地起床梳洗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