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2)

　　雨比刚才大了些，风也起来了，细密的雨丝斜着打到人脸上，槐花像雪一样从树上飘下来，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肩膀上。赵铁军捂着胳膊向前走，见明嫂抱捆柴火跟在他旁边，听他讲出了自己的来历。

　　赵铁军隶属八十八师步兵旅特务营，从淞沪会战的战场上撤下来后在南城布防，两天前，赵铁军奉命带领两个属下出来侦察敌情，在距瓦村七十公里外的饶城遭遇了日军巡逻队。仓促之间交火，两名属下被当场打死，赵铁军也受了伤。他跑了很长时间，总算摆脱了日军的追击。

　　走进屋子里，见明嫂扶赵铁军坐在椅子上，把他受伤的左臂衣袖脱下来。赵铁军伤在大臂上，弹孔从胳膊肘儿上方穿过，在另一侧透出来，伤口已经红肿起来。

　　“还好没伤到骨头，现在必须处理一下，否则可能会感染，大嫂，请你帮我一个忙，按照我说的做。”赵铁军扭脸看看伤口说。

　　赵铁军吩咐见明嫂找来两把钳子。然后，他从弹夹里扣出一粒子弹递给她。让她用老虎钳把子弹夹住，逆时针旋转，把弹壳打开。见明嫂力气弱，咬牙试了几次才把弹壳打开，浓烈的硫磺味从她的鼻孔一直撞到了脑门上，但她并不讨厌这味道，反倒还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兴奋。

　　“大嫂，请你把火药撒到我的伤口上。”赵铁军说。

　　见明嫂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按赵铁军说的做了。她看见火药和伤口边的皮肉鲜血掺杂在一起，混合成一团黑乎乎的物质，看上去非常的怪异。

　　“大嫂，下面请你把伤口旁的火药点着吧！”赵铁军察看了一下说。

　　见明嫂吃惊地张大嘴巴，直愣愣地望向赵铁军，她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要不然就是对方的脑袋受到了什么刺激。赵铁军笑着摇头说：“没有别的办法，现在只有这么做才能达到消毒止血的效果，否则一旦感染，我的小命就报销了。”

　　见明嫂把一根燃着的树枝伸向赵铁军的伤口时，心头抖了一下，但她却没有停下动作，而是准确地把火头触到了黑色的火药上。一声低沉的闷响之后，一团艳丽的火光像花一样在赵铁军的伤口处绽放。挂在房梁下鸟笼中的鸟受了惊吓，扑棱棱飞个不停。一股血的腥臭混合着烧焦的皮肉味冲进见明嫂的鼻孔里。此后好多年，想起这个叫赵铁军的伤兵时，这股味道就出现在她周围的空气中。

　　赵铁军闷闷地哼一声，豆粒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默默对视一眼，赵铁军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另一侧的伤口。火药的花朵再次在屋子里绽放。见明嫂处理过赵铁军的伤口，找来一块白布帮他包扎好，问他还需要些什么。赵铁军笑笑说：“现在最需要的是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见明嫂走进厨房，瓦罐里的牛肉已经炖烂了，她盛了一碗端上饭桌。碗柜里还有剩下的馒头和红薯，也都端上来。赵铁军饿得不轻，吃得狼吞虎咽的，见明嫂看他的吃相，忍不住笑出了声。赵铁军停下手，抬头问她笑什么。见明嫂赶忙摇头掩饰，问：“你们在上海真和日本人打仗了？”

　　赵铁军点点头，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说：“那还有假，上百万人，前前后后打了三个月，那仗打得简直是昏天黑地啊……可惜，最后上海还是没能保住，我们的营长也牺牲了。”

　　赵铁军说到这里，把头低下去，声音哽咽起来。见明嫂看见他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点泪光，心里想，这个男人倒是个重情重义的汉子啊！

　　赵铁军风卷残云般吃完饭，笔直地站在屋地上，双脚并拢扬起手给见明嫂敬了一个军礼说：“大嫂，非常感谢你的款待，本人军务在身，先行告辞了，他日如果有机会，一定登门报恩。”

　　见明嫂伸手拦住他，把门打开探出头四下看了看，发现村街上不时有人来往。她重新把门插上说：“这里离日本人的军队太近了，万一有人告密就麻烦了。不如你休息一下，养足了精神，天黑下来再动身。”

　　赵铁军重新坐到椅子上，重重地叹口气说：“作为一个中国人，在自己的国家里还要提心吊胆过日子，真是莫大的耻辱啊！”

　　见明嫂手脚麻利地收拾了一下，让赵铁军躺到床上去。赵铁军开始不肯，后来勉强同意了，但枪还一直握在手里，脑袋刚一挨枕头，转眼就打起了鼾。

　　天上的雨突然大起来，雨点砸到窗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响声，雨点落在地上砸起的尘土味从窗缝和门缝里渗进来。见明嫂坐在床边的一只矮凳上，拿起一只剪子和一张红纸。纸在她的手里转了几下后，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就出现在眼前。

　　天慢慢黑下来，眼前的东西变得模糊。见明嫂站起身，正要去点灯，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正睡着的赵铁军从床上一跃而起，枪口对准了屋门，转头看见明嫂。见明嫂走到门边问是谁，外面没有人回答，只有雨点从房檐上滴落的声音，旋即，敲门声再次响起。见明嫂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敲门的可能是自己的男人，以往有时候回家来时，他也是像这样光敲门不说话，但很快她又把这个念头否定了，见明的队长已经说了，他们要去饶城领武器，两天以后才回来。见明嫂就有些紧张起来，看看赵铁军，赵铁军点点头，示意她把门打开。

　　赵铁军枪口对着门口，食指搭在扳机上，他知道此时已没有退路，只能冒险一搏。门轴吱嘎一声，门慢慢打开，他看见门外站着一个背枪的大汉，就果断地把食指扣了下去。就在枪声响起的同时，他听见救他的女人喊出了“见明”两个字。他知道自己犯下了可怕的错误，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骤然响起的枪声，惊得笼子里的鸟凄婉地叫一声，一头撞在笼子边上。门外那个男人身体摇晃一下，慢慢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扶住旁边的门框，但手刚举到中途就像一只被击中的鸟一头扎了下去。随后，那人就像一只沉重的麻袋似的，咕咚一声摔进了屋里，砸起了一团呛人的尘土味，就一动不动了。

　　3

　　赵铁军彻底蒙住了。

　　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刚才枪响时没有人喊过“见明”两个字，他打死的只是一个上门抓捕的敌人。但他把举枪的手臂放下时，再次听到那个女人喊了声“见明”，这次清晰无比，再也不容狡辩。赵铁军一下子慌了，他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误，竟然失手打死了人家的丈夫，这还了得！赵铁军手里握枪愣在屋地上，有一瞬间甚至冒出了自杀谢罪的念头，但这个想法很快被他否定了，他告诉自己，这其实只是个误会，自己并非有意要这么做。他看见那个女人似乎也吓傻了，像一棵枯树站得一动不动。他几步走到她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去，磕着头说：“大嫂，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个女人不说话，也不动，目光直直地盯着窗户。赵铁军又重重地磕了两个头说：“大嫂，我走了，上前线和日本人拼命，要是侥幸不死，日后当牛做马也要还这笔债。”赵铁军站起身，一步跨过见明的尸体，风一般冲出了屋门。

　　见明中枪倒地后，见明嫂就仿佛被点中了穴道，木雕泥塑般失掉了活动能力。嘴里虽然喊着“见明”，但眼前的一切却已经虚幻起来，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与自己毫无关系，而她只是一个过路的看客。赵铁军跪下磕头的时候，她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说的话她也没搞清是什么意思，他跨过见明仓皇而去，她也根本没想过要拦住他讨回公道。她眼里看到的是自己刚刚剪好的一只蝴蝶，它贴在窗户的一角上，活灵活现，展翅欲飞。有一瞬间，她似乎看见蝴蝶从窗户上飞了下来，扑扇起美丽的翅膀在眼前转圈子。是空气中的血腥味喊醒了她，浓重的血腥味像粗硬的绳子，捅进她的鼻孔里，又沿着气管向下伸到她的肺部，扎得她的肺子疼痛无比。她下意识低下头，发现两股血像两条小河从左右两边流过来，在脚前汇成一只手，把她的脚紧紧地抓住。她的目光顺着血流前进，找到了一个倒地的男人。那人倒扣在地上，血从他身体两侧流出来，汇集到血河里。一只胳膊压在身子下面，另一只却背到了身后，掌心朝上，五根棒槌般的手指蒲扇似的张开。这时见明嫂才突然意识到，那是自己男人见明的手，十几天前从这手里她接过了一只小鸟。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蹲下身子，有些生气地问：“你为什么连咳都不肯咳一声呢？”话刚说完，就晕倒在见明的尸体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