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7)

　　二宝摇摇晃晃站起身，但却没有走向床铺，反而向二妮走过来。他张开臂膀冲着不停晃动的二妮伸过来，他满心以为醉的人是二妮，他要扶住她，让她不要再晃个不停。二妮却误会了他的意思，抵挡着二宝的手说：“二宝，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二宝已经听不清她的话，两只有力的大手紧箍在她两肩上。两个人挨得很近，前胸几乎已经贴在了一起。二宝突然发觉二妮呼出的热气喷在他脸上，他的身上也感受到了二妮身体的热度，二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二妮抱在怀里。自从到南城后，他每天晚上和心上人睡在一张床铺上，他始终都在竭力控制自己，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做出什么非礼的事情。很多个夜晚，他感觉自己已经要疯掉了，控制力也越来越薄弱。有时候他想，只要向二妮移动一小段，他的渴望就会得到满足了。但那一小段对他来讲总是无比漫长，让他一直无法越过，想不到今天终于有勇气要越过去了。

　　二宝把二妮横着抱起来，走到床铺边，把二妮放到床上。二妮开始还不停地挣扎反抗，双手用力地推打二宝，但后来二宝向她压过来时，她就像木头一样不动了。

　　二宝先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褂子，手伸向二妮的衣服时，他突然发现二妮的脸上有两道亮亮的闪光。他不解地伸手去摸，抓到了满手的泪水。二宝突然意识到二妮正在流泪。他一下清醒过来，从二妮的身体上离开，一巴掌摔在自己脸上，随后捂着脸蹲地上说：“二妮，你别哭了，是我不好，不该欺负你，你放心好了，以后我再不会这样做了。”

　　二妮却依旧哭个不停，没有哭声，只有眼泪像开闸的水似的流下来。见明死后她一直没有哭，如今那些积攒的眼泪仿佛一下都流了出来。二妮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她停下来时，猛然看见二宝正跪在床前的地上，一迭声地恳求她不要再哭。奇怪的是哭过后，二妮的心里似乎一下打开了一扇窗，亮堂了很多。

　　二妮跳下地，伸手扶起二宝说：“二宝，我知道你对我好，我答应会嫁给你，不过不是今天，给见明烧完百日纸，咱们就正式圆房。”

　　10

　　杜二宝的心里从此就有了奔头。

　　离见明百日祭还有两个多月时间，他捡了一块滑石，一天一道把这些日子都画到了黄包车的车把下面，每天早晨去车行取了车，他就高兴地擦去一道。眼见得剩下的道道越来越少，二宝心里就越来越甜。

　　因为已经有了一份约定，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就都觉得放松了许多，再不必刻意回避对方的身体了，床上也不再有那块距离。每天晚上临睡前，二妮和二宝会像夫妻一样拉些家常。二宝说得多，二妮说得少，二宝讲的都是拉车时碰到的人和事。二宝尤其喜欢讲他拉的那些学生，这些人和他们年纪不相上下，但却非常有头脑，整天想的都是抗日救国的大事情。他们还常常劝二宝不要当亡国奴，要挺身而出和日本人对着干。从他们嘴里，二宝知道日本人已经占据了中国的半壁河山，所过之地留下了一处处暴行，只在一个城市，这群丧心病狂的野兽就屠杀了咱们三十万人。

　　二宝是在一天下午听到身后的两个学生谈论这件事的，当时他不由自主地惊叫了一声，脚上也不觉间慢下来，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就回头问了一句：“日本人在一个城市杀了我们多少人？”那两个学生没有责怪他无理，眼里含着泪告诉他是三十万人。二宝的心就扑通扑通跳起来。他想起在瓦村时加入的乡保安队一共有三百人，出操时就在乡公所的院子里黑压压地站成一片。三十万人，又会站满多少个院子啊？一个学生哽咽着说：“日本人把我们的同胞赶到长江边，用机枪扫射，遇难者的血把江水都染成了红色。”从这时起一直到晚上收车，红色的江水就一直在二宝眼前翻滚奔流，他的一颗心也始终在嗓子眼高高地悬着，好多天后才落进肚子里。晚上躺在床上后，他害怕二妮受不了，没敢把这事说出来。

　　二宝偶尔也会听学生们谈起一个神秘的地名——延安。他发现，每当学生们说起这里时，声音里都充满向往。晚上回来他就对二妮说，不知道延安是个啥地方，但显然是个好地方，将来如果有机会咱们也要去看一看。二妮答应着说好，不管是哪里，我都愿意跟你去。虽然还没有夫妻之实，但在她心里已经拿二宝当成了自己的丈夫，相处的日子越多，她越能发现二宝的好处。自从他们有了约定后，二宝一直对她非常尊重，再没有半点失礼的地方。二宝对她还特别体贴，隔三差五就会买回些小东西送给她。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但却总能让人的心里一热。二妮时常想，如果能和二宝在一起过一辈子，真的够幸福的。

　　二宝拉着车跑在南城的大街上，他突然发现城里的士兵多了起来，城墙和一些高大建筑物上都在修筑工事，问了城里的几个同行，都说日本人就要打来了，国军有几个集团军正抓紧时间布防。

　　这天早晨，二宝去车行把车取出来，又习惯性擦去了车把下的一条道道。他突然发现，所有的那些道道都已经被他擦掉了，那些日子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完了。想起晚上就可以和二妮结成夫妻，二宝的心里就甜得仿佛要流出蜜来。二宝把一趟活拉完，经过庙会时，特意买了一刀黄纸和一把楠木做的木梳。黄纸是打算烧给见明的，木梳则是送给二妮的新婚礼物。这一天，二宝的脚下始终像踩着风火轮，跑得又快又稳。

　　这天二妮的心里也非常高兴，早晨送走二宝后，她就拿出剪刀剪窗花。红纸是几天前她自己悄悄准备好的。她操起剪刀，先剪了一对双喜字，把它们贴在房门边的窗玻璃上。然后又剪了一幅喜鹊登梅，贴在他们睡觉的床头上。二妮正要再剪几朵牡丹花，刘爷爷敲响了房门。刘爷爷指着窗户上的喜字，笑着打趣说：“你们小夫妻这是在折腾什么呢，难道还想再结一次婚？”

　　二妮脸一红答：“我们是打算补办一次婚礼，请您老晚上来喝喜酒！”

　　刘爷爷笑着点头说：“好啊好啊，你们俩的喜酒我一定来喝。”

　　杜二宝是在中午时分听到炮声的，当时他正送人到南城的东门。炮声开始似乎很远，闷闷地从城外传过来，停顿片刻后，就突然近了，随后，枪声也爆豆似的响起来。他看见城墙上的士兵都在向外面射击，城墙边有几个士兵喊着让人们快跑，日本人已经打过来了。二宝就赶忙跑起来。大街上一下炸了营，无数条腿在奔跑，无数声音在呼喊。二宝拉着车随着人流向前跑，枪声和炮声似乎一直在追着他，他跑到了顺河街时，耳朵里还充满着枪炮声。二宝的脑袋完全乱了，不知道该向哪里去。突然他听到有人大声地喊着说：同胞们，日本人已经打过来了，不想当亡国奴的就和我们走，离开南城。二宝透过人缝看过去，只见前面一个高台上站着几个学生，正在挥舞着胳膊高喊口号。

　　二宝的心里就突然有了主意，拉着车挤出人丛，钻过一条胡同后，回到了他和二妮的住处。一进门二宝就招呼二妮收拾东西。二妮也听到了枪炮声，正坐在屋里替二宝担心。见二宝进了屋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问二宝要去哪里。

　　二宝说：“日本人就要进城了，要想活命咱就得跟着学生们一起逃。”

　　二妮嘴里答应着，赶紧收拾了她和二宝的几件衣服，把平日积攒的一点钱揣上，两个人就出了门，汇入了逃亡的人流中。

　　第二章

　　1

　　南城的大街上乱成了一锅粥，杜二宝和姜二妮刚一到街上，就像两颗身不由己的米粒似的被卷了进去。前后左右都是人，四面八方包裹着各种声音，形形色色的味道冲进二妮的鼻孔里，让她根本无法辨别出味道的组成成分。幸亏二宝一直紧紧拉住二妮的手，他们才不至于被人流冲散。

　　跑到智善桥头，二妮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达轰鸣声，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看见从黑水河上游贴着水面飞来三只怪鸟，翅膀上圆圆的膏药形标志在阳光下闪耀着血腥的光芒。二妮认得那是飞机，但她却不知道它们是属于日本人的，更没有想到它们将会带来死亡和灾难。她突然听到周围发出一片恐慌的喊声：“快跑啊，日本人的飞机来了。”人们像潮水一样迅速向河边的建筑物下涌过去。二妮听到三声沉闷的响声，随后，她看见黑水河里突然蹿起三条蟒蛇似的水柱，每一根水柱都有几十米高，闪烁着白亮亮的光芒，在空中高高地昂起头，停顿了十几秒钟后，像三堵墙似的轰然倒塌下去。水花像箭一样激射到岸上，落了二宝和二妮一身一脸。几乎与此同时，三架日本飞机上蹿出一道道火蛇，机关枪嗒嗒的响声震疼了人们的耳膜。二妮看见，在她身边不断有人像一只破麻袋似的把自己扔在街道上，还有人一跟头折到黑水河里。她闻到了浓烈的死亡的味道，这股味道让她惊呆了。正在她不知所措时，二宝一把将她拉到了一座木楼下。

　　木楼下已经挤满了人，大家的身体挨在一起，都不停地抖动着，把恐惧和绝望互相传递。二妮和二宝脸对着脸，前后左右都是人，他们的身体被迫紧紧贴在一起。开始，他们的手臂各自垂在身边，后来二宝先抬起胳膊，把二妮搂在了怀里，二妮没有躲开，又向二宝靠近了些，也抱住二宝的身体。二宝身上那股柳树的味道源源不断钻进二妮的鼻孔里，又通过她的气管，进入她的肺腑，直至扩散到她的全身。二妮就醉了。仿佛喝了黄酒一般。她在心里暗自觉得，从这一刻起她和二宝就已经正式结成了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