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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杜鹃》(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6月03日16:20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玉娇

  二宝的目光从人缝里穿过,落到顺河街的路面上。他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拖着一条断腿向前爬行,在她身后留下一道鲜红的血的印迹。那个女人一只手拄在地上,一只手向前伸着,艰难地移动着身体。开始二宝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但他本能地不想让二妮看到这一幕,于是就抬起胳膊,把二妮搂在了怀里。后来,二宝就听到了婴儿的哭声,二宝随后看见,河边的一棵柳树下有一只粉红色的布包袱,里面包着的孩子正伸出两只小手挣扎着,拼命哭个不停。这时,那个年轻女人已经爬到了孩子身边,她把孩子抱在怀里,倚在柳树上,解开衣襟,露出雪白的乳房给婴儿喂奶。孩子的哭声停止了,二宝看见那个年轻的女人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就在这时,一串子弹像一阵暴雨落在这对母子身上,二宝看见这对母子没有挣扎一下,就一动不动了,那位年轻母亲的脸上,甚至还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了十几分钟后,才呼啸着贴着黑水河的水面飞走了。浮桥还没有断,二宝和二妮随着人群从木楼下跑出来,跑过浮桥来到通往南城西门的大街上。街道上已经挤满了逃命的人群,根本无法通行。二宝拉黄包车时已经把道路摸得清清楚楚,拉着二妮钻进一条小胡同,七拐八拐走了十几分钟后,从一条胡同里钻出来,抬头就看见了南城的西门。南城的西门又叫得胜门,是一个著名的古迹,据说唐太宗李世民曾在此处把隋朝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如今此处却成了南城百姓的逃生之门。人们吵嚷着谩骂着诅咒着,谁也不肯把逃生的机会让给别人。二宝始终把二妮护在胸前,跟着前面的一群学生挤出了南城。

  二宝和二妮跟着几十个学生,沿着锦屏山下的一条小路向北走,黑水河在他们的东边滚滚流淌,南城里枪炮声不断,火光和黑烟从建筑物的缝隙间冒起来,直蹿到天空中。日本人的飞机第一次追上来时,他们正通过溪谷上的一座木桥。桥下湍急的流水声掩盖住了飞机的引擎声。二宝护着二妮正要上桥,突然听见头上传来一阵机枪的扫射声,随后就看见桥上的几个学生像被割倒的庄稼,从桥上折下去,栽进了脚下的溪水里。二宝拉着二妮躲进路边的树丛中,逃过了日本人的轰炸和扫射。

  重新上路时,二宝发现同行的人少了一半。他们走到锦屏山北麓时,日本人的飞机又一次追上来。一阵机枪扫射和轰炸过后,同行的人只剩下十几个。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转过了锦屏山北麓,与黑水河渐行渐远,但枪炮声还不断传进耳朵里。他们始终离南城不远。傍晚时分,枪炮声终于停歇下来,几个学生站住脚,互相看看,语气沉痛地说:“南城已经沦陷了。”

  2

  天色似乎被硝烟染得黑沉沉的,月亮不知躲到了哪里,夜空中也看不见一颗星星。二宝和二妮一直随着那群学生往前走,转过锦屏山后,眼前的景物渐渐开阔起来。山后面闪出大片的稻田地,正是稻黄秋熟时节,一阵风吹来,二妮嗅到一股清新的稻香,但她仔细分辨,就在这香味背后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味道。开始二妮不明所以,后来她一下想清楚了,风里还裹挟着战场的硝烟味和血腥气。

  同行的学生有男有女,他们和二妮二宝年纪相仿,都是南城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日本军队攻城时,他们正在天地庙前的广场上散发抗日救国的宣传单。事前大家已经带好了随身的东西,做好了日本人打过来就离开南城的准备。大家在一起走了几个时辰,渐渐成了熟人,二妮认识了其中的几个女学生。一个鸭蛋脸的女学生名叫韩翠,爸爸在顺河街开着家绸缎铺。韩翠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她打算加入女子特工队,从日本人那里窃取情报。一个圆脸大眼睛胖乎乎的女学生名叫申雪仪,家里开着南城最大的珠宝行,她打算学军医,给受伤的士兵进行救治。申雪仪随身带着一只珠宝箱,她是学生们的银行。二宝也和几个男学生混成了熟人,聊起来有两个还坐过他拉的黄包车呢!

  离南城越来越远,入夜后日本人的飞机没再出现,大家的情绪渐渐放松下来,慢慢开始有说有笑起来。精神一放松,他们才发觉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申雪仪腕子上戴着夜光手表,看指针已经将近夜里十一点,就嚷着不走了,要找地方填饱肚子,美美地睡上一觉。学生们显然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从来没吃过什么苦,纷纷响应。二妮和二宝倒没觉得累,但也随着学生们把脚步慢下来。一个学生指着远处的灯火说,那边有人家。

  众人走出了几里地,到了近前才发现,灯火处并非人家,而是一座荒凉的寺庙,大门紧闭,门口挂着两只红灯笼。但人们再走不动,纷纷嚷着拍打寺门。敲了好一会儿,里面才有一个小和尚把门打开,问他们有什么事。学生们顾不得理会他,喊一声就都涌进了寺庙里。寺庙不大,名为瓦兰寺,前面一座佛堂,后面一间禅房,东厢房是间偏屋,中间是青砖铺成的院子。大家走进院子里时,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念着佛号从禅房里走出来,只看了他们一眼,就吩咐小和尚去东厢房熬粥。老和尚说:“本寺小得可怜,各位施主就到佛堂里用膳吧!”学生们就乱哄哄走进佛堂里。

  二宝和二妮没有跟进去,倚着佛堂的一根柱子坐下来。二宝从怀里摸出一只蓝布包,一层层打开来,拿出一张面饼,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二妮。这块饼还是二妮早晨烙的,二宝在外面拉车,二妮每天都会早起给他带上一张饼当做午饭,正赶上日本人攻城,二宝的饼就一直没顾上吃。饼在二宝怀里揣了一天,已经带上了他的体温。二妮咬一口饼,就尝出了那股熟悉的柳树味。二妮想,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进南城,她和二宝应该已经结成夫妻了,如今却流落在荒凉的寺庙里。早知如此,何必非要等到这一天呢?二妮的嘴唇动了动,想对二宝说句对不起,但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二宝吃完了饼,把手背到身后去,手拿出来时,手上像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只木梳。二妮闻到一股淡淡的木香味,她知道那是只楠木梳,几天前逛庙会时,她曾经说过打算买一把。

  二宝把木梳递到二妮手里说:“二妮,这是送给你的新婚礼物。”

  二妮接过木梳,有些难为情地把头低下去。二宝又一次把手背过去,这次他掏出了一沓黄纸。二宝说:“今天是见明的百日祭,咱们就在这寺庙里给他烧些纸吧!”二妮答应着点点头。两个人站起身,二宝去熬粥的厢房借了火种,在佛堂前的香炉里把黄纸点燃了。黄纸在二宝身上揣了一天,已经被他的汗水打潮了,火苗开始很弱,似乎咬不透那些纸,隔了一会儿火势大起来,把纸一张张烧得卷曲起来。黑色的纸灰像蝴蝶一样飞起来,在香炉上方盘旋几圈后,不知落向了何处。

  二宝说:“见明,你在那边还好吧,我和二妮给你烧纸了。”

  二妮什么也没说,但眼泪却像断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流下来,一滴追着一滴落在香炉前面的砖地上。

  学生们喝了粥,就睡在了瓦兰寺的佛堂里。

  佛堂中供奉了三尊佛像,申雪仪指着佛像做解说,佛有三身,分别是法身、报身和应身,中间一尊是法身佛“毗卢遮那佛”,左边一尊是报身佛“卢舍那佛”,右边一尊是应身佛“释迦牟尼佛”。韩翠说:“申雪仪,我看你不该去学军医,该去印度学佛法。”大家就在笑声里睡了过去。

  3

  二妮和二宝没有进佛堂,而是倚在一根柱子上合上了眼睛。

  嘈杂的声音渐渐弱下去,秋虫在他们身后的缝隙间鸣叫起来,先是一只,然后又来了第二只,两只虫子似乎在彼此呼唤,声音此起彼落互相应和,唱出了一曲婉转动听的小夜曲。二妮听着,心就痒痒地动起来,轻轻喊了声二宝,等了一会儿,不见二宝应声,她就沿着二宝肩膀摸下去,找到他宽厚的手掌后,让自己的手像一只小兔子似的睡在了二宝的掌心里。

  二妮是在一阵吵闹声中醒来的,她睁开眼睛时,先闻到风中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随后,看见禅房东南角挂着一抹鱼肚似的白光,这时她才注意到二宝没睡在身边。一群男学生正聚集在院子里,吵吵闹闹不知干什么。他们的声音很大,把二妮呼喊二宝的声音淹没得无影无踪。二妮正纳闷儿,二宝的声音从人堆里传出来,二宝是在呼叫和辩解。二妮飞跑几步冲进人丛,看见二宝正蜷缩在地上,头上脸上都是血,周围的男学生还在对他拳打脚踢。

  二妮大喊一声住手,问他们为什么打人。一个男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说:“他昨晚杀了申雪仪,抢走了珠宝箱。”

  二妮这才看见申雪仪正倚坐在院中的一棵柳树下,脖子上一条暗红色的伤口像一张咧开的嘴巴。二妮扑到二宝身上,摇晃着他的肩膀问:“二宝,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二宝连连摇着头说:“二妮,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睡得迷迷糊糊时就被他们拉到院子里一顿暴打,非说我杀了人抢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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