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17)

　　季本尚向前走了四五步，在一只法式沙发前面与艾琳相遇到一起，艾琳闻到了红玫瑰浓郁的花香，她突然想起来，自从和季本尚相识以来，他还从未送过自己玫瑰。她正这么想时，季本尚已经把那捧玫瑰递了过来，同时身体突然矮下去，单膝跪在她的面前。艾琳的脑袋里随之传出嗡的一声响，在晕头转向中隐约听见季本尚说：“嫁给我吧，艾琳。”

　　艾琳被这突然发生的场面惊呆了，随即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这正是自己无数个日子里梦寐以求的结果啊，她在心里早已设想过无数次，有那么一天嫁给季本尚和他白头偕老。这一刻，艾琳真的想对季本尚说：“好的，我同意。”但幸福的潮水只停留了片刻，就倏忽退去，艾琳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也根本没有权利这么做。

　　艾琳是微笑着摇头，又微笑着说出“对不起”三个字的，她先是看见季本尚非常有风度地点点头，缓缓从地上站起来，随后又看见几米外的南丽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艾琳恶狠狠地在心里对自己说：“别忘了你的名字叫艾琳，所有的幸福都和你无关，你只是个执行任务的军统特工。”

　　7

　　整个晚上艾琳都陷在一股肥腻的脂肪味里，那股味道像沼泽一样慢慢把她吞没，直至让她感觉到一种无法呼吸的恐惧。她在那股味道里举杯饮酒，在那股味道里说笑调情，在那股味道里旋转起舞。她感觉那股味道就像蚕丝一样被不断吐出来，渐渐形成一只圆滚滚的肥大的蚕茧，那个名叫小泽吾的日本商人就像一只蚕蛹端坐在其中。吴鹏给她的新任务完成起来并不费力，艾琳其实根本用不着刻意去接近小泽吾，每天晚上小泽吾短粗浑圆的身体出现在万乐门舞场里后，他那双色迷迷的眼睛就会像两只讨厌的苍蝇似的粘到艾琳身上，让她怎么都甩不掉。她只需要躲得稍微慢一些，小泽吾就会像一张讨厌的膏药主动贴上来。

　　艾琳随着音乐的节奏在舞池里旋转时，目光从小泽吾的肩头掠过去，始终注视着吧台旁边的楼梯口，她比过去的所有夜晚都更加渴望看到季本尚瘦削的身影从台阶下面升上来。自从上次拒绝季本尚的求婚后，季本尚就又一次消失了，她不知道他是随着船队出航，还是有意躲起来不想和她见面，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她都深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从前那样了。她觉得自己欠了他一笔债，但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偿还。

　　在旋转的霓虹灯光映照下，小泽吾不时把泛着油光的胖脸凑过来，在艾琳耳边说上几句话。有时候用日文，有时候用生硬的中文。艾琳知道他是在讨好自己，但她很少搭言，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佯装听不懂他的意思。

　　一段快节奏的舞曲结束后，响起了一段舒缓的音乐。艾琳在心里轻轻叹口气想，今晚季本尚又不会来了。她把目光收回来，落在小泽吾脸上。她看见小泽吾肥胖的脸上泛着红光，一条条肥肉把眼睛挤成了细缝，两道色迷迷的目光从缝隙间不停射出来，那股脂肪味愈加强烈地弥漫开来。

　　“小泽吾先生最近生意发财了吧？”艾琳的身体离开小泽吾，旋转出一道漂亮的弧线后，再次贴近小泽吾时漫不经心地问。吴鹏的命令让她不解，小泽吾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商人，在城北的洋人街开一家久运贸易商行，接近他能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呢？

　　小泽吾并不想谈起生意，应付一句就把话题转到别处，邀请艾琳去五福居吃宵夜。说这话时他肥厚的胖手像一只浑身粘满黏液的癞蛤蟆，鬼祟地从艾琳的腰部滑下去停留在她臀部上方，借着身体的旋转不时淫邪地拧一把捏一下。艾琳不置可否地笑笑，强忍着心头泛起的厌恶，装作一无所知。一段乐曲结束时，她试图从小泽吾身边离开，但小泽吾却不愿放她走，紧紧拉住她的手，把一颗秃脑袋凑过来，用生硬的汉语说：“你知道吗艾琳小姐，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我一直都想和季本尚决斗，把你夺过来呢！”

　　“我不是在这里吗？用不着你夺也用不着你抢，更不用你和什么人决斗。”艾琳见挣不开，只得随着小泽吾向舞池边的座位上走。

　　小泽吾已经露出醉态，他扬手喊服务生再来一瓶酒，摇摇晃晃站起来，把两只杯子都倒满，把其中一杯端到艾琳面前。艾琳没有伸手接，把一口烟吐到小泽吾脸上，笑着说：“小泽吾先生真讨厌，总是让人家喝那么多酒。”

　　小泽吾把酒杯硬塞进她手里说：“别的酒可以不喝，这一杯艾琳小姐一定要赏光，这一杯我们要喝交杯酒。”小泽吾说话的声音很大，引得周围的人们纷纷投来围观的目光，有人甚至发出起哄的喊声。艾琳知道此时骑虎难下，如果拒绝后果不堪设想，只得答应小泽吾的要求。艾琳的胳膊绕过小泽吾的脖子，把酒杯贴近自己的唇边时，看见季本尚的身影在吧台边的柱子下一闪而逝。她本能地想喊住他，但喊声只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她是万乐门的一个舞女，季本尚只是她的客人，她不是他的任何人。艾琳知道季本尚看到了刚才的一幕，也知道他会把自己想得非常不堪，但她却无能为力。

　　舞会结束后，艾琳拒绝了小泽吾去五福居吃宵夜的邀请，她知道自己错过了一个取得情报的好机会，但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艾琳和南丽一起坐进黄包车里，车夫老王操起车把在南城的街道上小跑起来。凌晨的大街上阒寂无人，老王鞋底在青石铺成的街面上发出沙沙的响声。南丽看出艾琳有些闷闷不乐，搂着她肩膀问怎么了。艾琳硬撑着笑笑说没有什么，只是酒喝得有点多有些头疼。

　　南丽说：“艾琳姐，我正想告诉你呢，刚才我碰到季先生了，他今晚有些奇怪，开始好像找你有什么事，问我你在什么地方，我给他指了一下，但他却没有走过去，反而匆匆忙忙离开了。”

　　艾琳敷衍道：“也许他突然有什么事情离开了吧！”

　　两人一时都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南丽又说：“艾琳姐，我看季先生那人挺好的，你不要错失了机会啊！”

　　艾琳没有说话，机械地点点头。她知道，自己其实已经错失了机会，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过任何机会。

　　8

　　这天晚上，艾琳喝了好多酒，到后来她感觉那些颜色各异的酒在肚子里混合成一团，凝聚成一只车轮的形状，从胃部到喉咙反复不停碾来碾去。随着舞曲旋转时，艾琳能清晰听到酒在肚子里发出流水般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是，艾琳的脑袋却异常清醒，没有半点要醉倒的迹象。艾琳就更加频繁地举杯，对客人们敬的酒来者不拒，每喝下一杯时，她就在心里想，醉了她就闻不到小泽吾身上的脂肪味了。

　　南丽看到她举止反常，一段舞曲结束时，在她耳边问她没事吧，是不是今晚心情不好？艾琳突然仰起头，放浪地大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才停下来高声说：“我没事啊，我今晚心情特别好。”

　　这时候，她感觉那些酒涌了上来，脚下的地面似乎变成了海面，涌起一道道波浪，让她无法站稳脚跟。南丽抢过她手里的酒杯说：“艾琳姐，你已经醉了，不要再喝了。”

　　艾琳身体摇晃着，试图把酒杯夺回来，但手伸出去几次都扑了空，自己反而险些摔倒在地上。小泽吾伸手想扶住她，被她一把推开，艾琳看到小泽吾脸上堆起的肥肉时，一股恶心的感觉像洪水一样从胃里冲上来，她赶忙拔腿跑向卫生间。

　　艾琳吐得翻江倒海，最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吐过后她清醒了许多，她洗了脸重新化了妆，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脸上又恢复那种淡然的笑容后，才转身走了出去。

　　凌晨时分的万乐门舞厅，就像一座从天而降的世外乐园，显得虚幻缥缈。整个南城已经沉浸在黑暗之中，只有这里依旧灯火辉煌，袅娜的舞曲从窗口传出去，飘散到大街上和静静流淌的河面上。门口停满了小汽车和黄包车，卖香烟和小吃的商贩吆喝着招揽生意。

　　艾琳挽着小泽吾的胳膊走出门口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把一束玫瑰递到小泽吾面前说：“先生，请您给小姐送一束花吧！”小泽吾说了声“要西”，把花接过来送到艾琳眼前。

　　艾琳淡然地把花接过来，浅浅地嗅了嗅。花已经开得有些败了，浓重的花香中透出一股淡淡的腐败味道。小泽吾肥胖的身躯紧走几步，打开小汽车的车门，艾琳把手伸过去，扶着他的手坐进汽车里。就在车门关闭的瞬间，她看见一辆黑色雪佛兰轿车正停在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下，季本尚忧郁的目光从挡风玻璃后望过来和她的目光碰在一起。艾琳的身体停顿了一下，出现了几秒钟的定格，随后就自如地转向小泽吾淡淡地说：“小泽君，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