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15)

　　季本尚说：“南城商界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至今独身一人，我最想告诉他们的就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季本尚惨然一笑又接着说，“可惜，我和大家一样，都只能在歌舞升平中混日子，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在我们家里耀武扬威，正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说到这里，季本尚突然意识到什么，面红耳赤地向艾琳说对不起，语无伦次地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艾琳佯装不知地笑了笑，把话题扯到别处去，但心里却怦然一动，这个男人身上总是能让她看到某种与众不同之处。在艾琳的印象里，季本尚始终非常尊重她，从来不像别的男人那样用色迷迷的眼睛盯着她看。他们下山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从南城传过来，城里荡起一片烟尘，显然是日本人又在抓人了。两个人对视一眼，谁也没说话。锦屏山脚下那条像白练似的黑水河，正在汩汩地流淌。

　　回到住处后，艾琳换上一身素白色的连衣裙，坐黄包车去了天地庙。已经是傍晚时分，庙里开始冷清下来，只零星有几个烧香还愿的人。在菩提树枝上系好许愿的红布条时，艾琳听到钟声悠扬地响起来，回荡在空旷的寺庙里。

　　艾琳走出天地庙大门，正要招呼黄包车，似乎看见不远处的庙会街上有一张熟悉的脸一闪而逝，好像是当初带着她从瓦村逃出来的杜二宝，心里就不由得一惊，难道二宝还活着不成？艾琳揉揉眼睛再仔细看时，发现人丛里都是陌生的面孔，根本没有二宝的影子。

　　第二天下午，艾琳在《南城晚报》上找到了吴鹏用密码写的一道指令，让她继续和季本尚接触，但要适当保持距离，切勿动真感情。

　　4

　　季本尚似乎也想和艾琳保持距离，连续多日没有出现在万乐门的舞场里。艾琳的心像一块云似的始终飘浮不定地悬着，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甚至怀疑季本尚已经遭遇了意外。她曾经听他说过，在黑水河上搞水运很不安全。在万乐门摇动的舞池里起舞时，艾琳常常会习惯性地去人群中寻找季本尚的身影，最后，她发觉自己已经有些无法自拔了，每天晚上去万乐门的主要目的竟然变成了要见到季本尚。一天凌晨时分，回到戈登堡住处后，艾琳失眠了，各种奇怪的念头像一只只鸟在脑袋里飞来飞去，所有的念头都与一个人有关，那就是季本尚。艾琳知道事情有些不好，自己恐怕真对这个男人动了感情，仔细想一想，这种感觉还是第一次出现。对她生命中的另外两个男人，似乎都不是这种感觉。见明更多的是从童年起的一种友谊，二宝呢，更多的则是感激和感动，只有这个季本尚，让她感觉到的是一种欲罢不能的心动。

　　季本尚是一周后的傍晚出现在艾琳面前的，他瘦削的身影从楼梯下慢慢升上来时，艾琳正和南丽坐在吧台边闲聊，看到季本尚，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跑上去扑进他的怀里。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这么做，他们之间还远未达到这种关系，接受吴鹏的命令至今，她始终和季本尚没有肌肤之亲，季本尚也从来没有向她要求过。艾琳竭力克制着这种冲动，假作没有看到季本尚到来，把目光转回到南丽身上。南丽看到了季本尚，冲艾琳做鬼脸，抬起腿用鞋尖在她的椅子腿上轻轻敲了几下。艾琳仍然没有动，把脸埋在一杯红酒里，似乎浑然不觉。季本尚来到旁边时，她才平静地打了声招呼。

　　一支新舞曲响起来，南丽知趣地起身走开，季本尚在艾琳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艾琳看见季本尚脸上的忧郁似乎更深了些，其间还掺杂着些许疲惫，那股肃杀的晨霜味也仿佛更浓了，穿越舞厅里各种味道的包围，不断传进艾琳鼻孔里。

　　“季先生这阵子是在做大买卖吧？忙得没空到这里来了。”艾琳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季本尚浅浅地喝了口红酒，摇摇头说：“还是老样子，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季本尚白皙的手像一件玉石雕刻的工艺品，沿着台面缓缓滑过来，把一张纸留在艾琳的面前。

　　“我想请你参加这个比赛。”季本尚说。

　　艾琳看见面前是一张公选南城小姐的宣传海报，不解地望向季本尚。

　　一曲结束，舞池里的人们像海水一样漫过来，迅速把他们淹没，周围一片嘈杂。

　　“日本商社要派人参赛，我希望你能打败她们，为咱们南城人争光。”季本尚凑近来，凝视着艾琳的眼睛说。

　　“我只是万乐门的一个舞女，参加这样的活动不太合适吧？”艾琳向前倾着身体，隔着一张四方形的桌子，对季本尚说。他们离得很近，艾琳看见自己的影子出现在季本尚的瞳孔里，像两条鱼似的不停地游来游去。她知道这事是必须要向吴鹏汇报的，不能草率答应。

　　“请你务必认真考虑一下，我会尽全力帮你战胜那些日本女人。”季本尚说。

　　艾琳把杯子端起来，浅浅地喝了一口酒。她看见霓虹灯闪烁的影子每隔一会儿就像一只怪异的车轮从季本尚的额头上碾轧过去。季本尚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会认真考虑的。”艾琳笑着点点头。

　　三天后，艾琳接到吴鹏的答复，告诉她可以参加比赛，并且力争夺魁。这时候，即将举办南城小姐大赛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相关报道每天都占据南城各家报纸的头条，报童们举着报纸在街上奔跑时，不再喊各地的战事，一律喊的都是“南城小姐”。报纸很快卖光，又紧急加印号外，几乎南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项比赛上。

　　南城小姐大赛原本是一项固定比赛，每两年评选一次，已经搞了两届，如今要进行的是第三届，参加者多是南城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和名媛，表面上比的是小姐们的才艺风姿，实际上比的却是她们背后支持者的财力和地位。一开始，艾琳就感觉到了季本尚的志在必得。为了这次比赛，他真有些一掷千金的味道了。首饰珠宝都是从本城老字号丰盛堂量身定制的，服装则一律从巴黎定做后空运过来。季本尚还专门请来了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做指导教师。当艾琳换上新做的衣服，戴上新购的珠宝站在镜子前面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美。艾琳提着浪花般堆积起来的裙边，在季本尚面前旋转时，感觉自己竟然有些像小女孩儿一样，几乎就要兴奋地尖叫起来了。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尽管内心欢呼雀跃，脸上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倒是正从楼梯上下来的南丽失声惊叫道：“天啊，艾琳姐，你简直太美了。”

　　艾琳脸上掠过一丝羞赧，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为了帮助艾琳准备小姐大赛，季本尚第一次走进了艾琳和南丽的住处。他抱着肩膀打量了一番艾琳，脸上也露出满意的笑容。他觉得艾琳的美是朴实天然的，似乎未经雕琢，但却别具一种与众不同的风华。

　　在艾琳的内心深处，对南城小姐并不大感兴趣，她也没太把吴鹏的命令放在心上，参加这项活动她为的只是季本尚一个人。好多时候，她都对自己说，这是对季本尚的一种报答和弥补。当初接近他是为了执行吴鹏的命令，没有想到季本尚却始终在真心实意对待自己，从来没有过轻薄她的行为。艾琳就总觉得亏欠着他什么东西，如今呢，终于找到了补偿的机会。

　　正是从这一天起，艾琳尽心尽力地参加比赛，每次上台都把自己最美的一面展示出来，一路通过初选、复赛，进入了最后的决赛。这个时候，参加比赛的选手只剩下了十二个人，被《南城晚报》称为南城十二钗。其中有九名中国女子，三名日本女子。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一位强大的支持者。

　　5

　　决赛在万乐门一楼的宴会厅举行。南城各界人士纷纷前来捧场，其中不乏南城政要。比赛开始后又传来消息，说南城的伪市长傅德满将会莅临现场，给获得第一名的花魁颁奖。比赛进行到一半，艾琳去化妆间补妆，刚在椅子上坐下，就看到面前的镜子里闪出一个人影。那人一身清洁工打扮，驼着背从门后面的角落里走出来。艾琳没有动，静静地看着他从后面走近自己，她已经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好久不见了吴教官。”对方走到身边时，艾琳冲着镜子淡淡地说。

　　吴鹏愣了愣，大概没想到艾琳会轻易识破他的易容术，其实艾琳的眼睛并没有看穿他的身份，认出吴鹏的是她的鼻子，她嗅到了那股冷冰冰的铁器味。吴鹏把弯着的身子挺起来，脸上卑贱的表情一扫而去，换上了一贯的刻板和冷漠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