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14)

　　艾琳拎着一只小巧的手包出门时，青石铺成的巷子里正流动着浓浓的菜油的香气，普通百姓人家已经开始生火做中饭。艾琳住的地方叫羊头巷，是南城老市民的聚居地，当初找这处房子时，她想的是不能太过张扬，符合自己落难者的身份。搬进来几天后，艾琳才突然意识到这个住处离她当初和二宝租住的地方仅仅隔了三条街。好几次她都涌起一种冲动，想回到那里去看一看。当初她和二宝仓皇出走，那间简陋的偏房里还留着他们曾经用过的东西。她还想去看看那位好心的刘爷爷，报答一下人家当日的恩情。但她知道这些事情都绝对不能做，她已经不再是和杜二宝一起从瓦村逃出来的姜二妮，而是万乐门的红舞女艾琳，不可能再去旧地重游。

　　尽管艾琳每次出门时都尽量打扮得朴素一点，但从胡同里走出去的一路上，她的身上还是吸引了一道道目光。那些目光粘粘地沾在她身上，让她有一种痒痒的不适感。走出羊头巷后，艾琳随手拦了辆黄包车坐进去。南城的街景在车夫奔跑的脚步中晃动起来，像一幅画一样显得遥远而不真实。艾琳从手包里拿出香烟，人称上海滩十大美女之首的蒋梅英嘴上叼着一支香烟，在烟盒上露出妙曼的微笑。艾琳抽出一支香烟点燃，浅浅地吸一口，看着袅娜的烟雾从她的面前散开。

　　艾琳在万福茶楼门前下车，头顶上的阳光已经开始热起来，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踮起脚尖把一张《南城晚报》递给她。艾琳一只手挡在额头上，另一只手接过报纸，但却不急于看，而是叠起来装进手包里，向门里面走。她已经是这里的常客，几乎每天下午都会来这儿吃午茶。茶楼的伙计殷勤地迎出来，引着她走上二楼固定的包房里。艾琳就着茶水吃下一块散发着清香味的茯苓糕，这才漫不经心地把报纸打开。她的目光匆匆掠过政要娱乐之类的新闻，最终停留在密密麻麻的广告栏上，找到吴鹏用密码发出的一条指示：接近季本尚。

　　艾琳从茶楼出来时，随手把报纸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似乎不经意地向周围扫视一眼，这才坐进一辆黄包车。艾琳想看看吴鹏躲在哪里，她知道他也在南城，却不知道他藏身何处，只是总感觉他冷冷的目光在什么地方看着自己。

　　半个月后，艾琳从羊头巷搬出去，住进了戈登堡一座洋房里。戈登堡是一片花园式的别墅群，在锦屏山下黑水河边，依山傍水，幽雅宁静。一八九五年甲午海战期间，法国传教士戈登在那里建起第一座别墅，从那以后，别墅和洋房就纷纷建了起来，戈登堡渐渐成了南城上流社会的居住区。原本，艾琳并不想急着搬走，虽然她已经成了万乐门的红舞女，但要住那样的地方还需要一些日子。艾琳决定搬出去，是为了躲开一个名叫小泽吾的日本商人的纠缠。艾琳在万乐门红起来不久，小泽吾就像苍蝇一样盯上了她，不但每晚去舞厅给她捧场，而且常常把汽车开到羊头巷胡同口，等着她从里面走出来。这一切都让艾琳不胜其烦。恰巧，万乐门又新来了一个名叫南丽的舞女，艾琳和她相处很融洽，两个人就商量共同出资找一个住处。戈登堡的房子是一座奶白色的二层小楼，此前的主人是英国人乔治和玛丽夫妇。他们因事回国，房子舍不得卖掉，就找本城的一位朋友季本尚，托他代为照管。季本尚也是万乐门的常客，得知艾琳和南丽正找房子，就做了一个顺水人情。

　　搬进去后，艾琳和南丽分别住进了二楼的两间卧室里，安排两个用人住进一楼。黄包车是包月的，每天晚上华灯初上，车夫就准时等在了门口。艾琳和南丽打扮好了，一起坐车去万乐门。几乎是第一次见面时，艾琳就一下喜欢上了这个叫南丽的女孩儿。她让艾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吴惠芸。两个人都一样长着娇小的身材，而且，艾琳发现南丽的身上也有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南丽也很喜欢艾琳，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朋友。

　　每天晚上，黄包车停在万乐门闪烁的霓虹灯影里时，艾琳就会在心里叹息一声。她不知道这种当舞女的日子会持续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获得真正有价值的情报。再次回到南城后，艾琳就不断接收到吴鹏从《南城晚报》上发来的指令，但她却始终不知道吴鹏在哪儿，更不知道下一步会让她做什么。

　　艾琳和南丽走到三楼的舞池边时，四周的台座上响起一片喧闹的欢呼声，男人们的目光像一条条形式各异的虫子，纷纷爬过来贪婪地落在她们的身上和脸上。艾琳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些目光都是带着钩刺的，正淫邪地一件件剥去她们身上的衣服。艾琳看见有几个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正向她走过来，显然是想邀请她跳舞。她走到一根柱子边时，小泽吾像鬼影子似的从柱子后转出来，双脚并拢刻板地给她行了个礼，用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用生硬的汉语道，“艾琳小姐，跳一个舞吧！”艾琳很讨厌这个日本人，但她知道自己是不好拒绝的。

　　乐曲声响起，艾琳和小泽吾走进舞池。万乐门的这座舞池地板用汽车钢板支托而成，踏上去给人一种晃动的感觉，就仿佛正在轮船上起舞。艾琳的目光越过小泽吾的肩头，不时望向舞厅里的人群。一曲结束时，她终于看见身着一套白色西服的季本尚有些落寞的身影出现在了楼梯口。

　　3

　　艾琳从睡梦中醒来，她嗅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清香，那股香气是从窗口飘进来的，进入卧室后就像烟雾一样弥漫在房间里，在她的卧床上方织了薄薄的一层。艾琳的心头泛起一阵惊喜，鞋也顾不上穿，光着脚跑到窗口边。在她身后的地板上留下一行小巧的脚印，就像栽上了一串嫩嫩的鹿茸。艾琳看见房前的两棵栀子花已经在一夜之间开放，满树的花朵像一群鸽子展开洁白的翅膀，似乎要飞向远方。就在这些花朵的空隙间，艾琳看见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缓缓停下来，随后，季本尚瘦削的身影走出了车门。

　　艾琳赶忙从窗口离开，去衣柜里翻出那套黑色的猎装。尽管她知道季本尚绝对不会来催促，更不可能走进房子里，但还是有些手忙脚乱。套上那双棕黄色的鹿皮靴后，艾琳没有立刻下楼，而是在镜子前面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自己脸颊上的两朵红云慢慢退去，才不紧不慢地走下楼梯。此时南丽已经起了床，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涂指甲油，她冲艾琳伸伸舌头，用下巴向窗外指了指。南丽已经发现季本尚对艾琳很有好感，常常拿艾琳开玩笑。

　　艾琳走出大门时，看见季本尚的脸上浮现起一缕淡淡的笑容，只是闪了一下，就立刻消失了，忧郁和落寞的表情随即又回到脸上。她搞不清楚这个男人为什么总是这样忧郁，但却不由自主地试图去关心他安慰他。

　　对艾琳来说，季本尚是一个像谜一样的男人，他身上有好多无法解开的疑团。季本尚是南城有名的富商，他的父亲就是万乐门的创始人季怀良老先生，据说，季怀良生前多次表示要把万乐门交给儿子，但都被季本尚拒绝了。他经营的是自己的买卖，在黑水河上搞漕运，生意做得并不比父亲小。令人不解的是尽管家财万贯，但季本尚年逾三十，却依然独身一人，独来独往，很少让人陪同。自从认识艾琳后，他似乎才多了一个玩伴。

　　穿着一身白色休闲装的季本尚微微冲艾琳点点头，背到身后的手拿到胸口前，手上举着一朵雪白的栀子花。在此之前，艾琳灵敏的鼻子已经嗅出了季本尚藏在身后的秘密，但亲眼看到那朵花时，她还是充满了惊喜。艾琳把花接过来，浅浅地吸一下，一股清香瞬间流溢在她的五脏六腑。

　　汽车开动起来后，艾琳的鼻子捕捉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晨霜味，她知道那是季本尚的味道。第一次嗅到这种味道时，艾琳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从小到大她接触过各种各样味道的人，但还从未有谁是这样的味道。

　　这一次他们去的是锦屏山南麓。汽车停在山脚下后，他们沿着一条小路步行向山上走。路两边的草渐渐深起来时，季本尚在一个山洼里停下脚步。艾琳看见草丛中掩映着一座矮矮的土丘。季本尚静立片刻，开口吟诵道：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艾琳接着念出了下半阕：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季本尚叹息一声说：“想不到吧，眼前的这座土丘就是辛弃疾的坟墓。”

　　艾琳震惊不已，小时候父亲教她读诗诵词时，就知道辛弃疾是南宋的大词人，赫赫有名的抗金英雄，想不到最后的归宿竟然只是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土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