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杜鹃》(10)

　　雨脚来去匆匆，突然就停了下来，雨后的空气异常清新，太阳又从云层里探出脑袋。一道彩虹像座美丽的桥，横架在西南方向的天空中。二妮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雨水，目光穿过河水向对面看过去。她终于找到了二宝的身影，他像刚才一样，仍然倒扣在黄土路上。二妮知道二宝已经死了，但她却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她固执地觉得他只是一时昏了过去，只要自己走到他身边把他推醒，他就又能恢复如初，和她有说有笑地过日子，但眼前却没有路能够走过去。二妮就扯起喉咙喊二宝，她喊得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大，直到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时，才只得停下来。二妮双手抱住桥头的石桩，身体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二妮突然感觉有人在拍自己的肩膀。她抬起头，眼前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娘。大娘说：“姑娘，还是赶快走吧，说不定什么时候日本人的飞机就又来了。”二妮紧咬着嘴唇摇头说：“我男人在河对面呢，我不能走。”大娘说：“如今活人都顾不过来，哪里还能替死人操心呢？我全家十口，如今就跑出我老太婆一个人。”大娘说着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起来，两个人就互相搀扶着上了路。

　　虽然听从大娘的劝告，重新走上了逃难之路，但二妮的心却又一次死了，这一次似乎比上次死得还要彻底，对自己的埋怨也更深。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二宝，在一起朝夕相处几个月，每晚都躺在一张床铺上，竟然直到他死也没有把自己给过他一次。早知道会是如今这个结局，她何苦死守着见明的百日祭期不放呢？

　　二妮的精神始终恍恍惚惚，走起路来头重脚轻，中午时分经过一片树林时，透过枝叶间的缝隙，她看见一个院落正冒出滚滚的浓烟。她想起来，这就是他们曾经过夜的瓦兰寺，如今已经变成一片瓦砾，不知道那两个和尚和学生们怎么样了？二妮这样想着，脚下却没有停下来，依旧机械地向前走。走路似乎成了她活着的理由和目的，她不理会脚下的路通向哪里，只管一味地走下去。二妮不停地向前走着，天色在她的脚步声中慢慢暗下来。二妮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一群乌鸦凄凉地鸣叫着，像一阵黑风似的从头顶的天空中刮过去，一会儿又刮回来惶惑地不知到何处落脚。二妮想，它们大概和自己一样，也不知道该去向何方吧！二妮突然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二妮开始没有理会，在这个地方不可能有人认识自己，对方喊的大概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但呼唤姜二妮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这次离得更近，从她的侧后方传来。二妮回过头去，看见那个名叫韩翠的女学生正向她跑过来。

　　韩翠上前拉住二妮的胳膊，喘着气说：“姜二妮，人家喊你半天了，你干吗不理人？”二妮努力笑了笑，解释说自己急着走路没有听到。韩翠小嘴不停地动着，问题一连串地冒出来，韩翠问她为何不辞而别，这一整天去了哪里，有没有找到自己的男人？二妮听到她问起二宝，心像刀割似的疼了一下，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她不是那种喜欢把自己的喜怒哀乐表现给别人看的人。二妮的脸上甚至挂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含混地摇了摇头。韩翠也不打算再深问下去，忙着向她诉起了苦。二妮离开瓦兰寺后，学生们在老和尚的指点下把申雪仪安葬在寺庙一角的槐树下。小和尚熬好了一锅粥给他们当早饭，大家边喝粥边回忆有关申雪仪的一些往事，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落在粥碗里。吃过饭后，男同学就张罗起身赶路，但几个女学生却不肯走，哭着说不想把申雪仪独自留下，想再陪她多待一会儿。正在他们争执时，日本人的飞机就来了，在寺庙里扔下两颗炸弹后，又一阵猛烈的机枪扫射。佛堂顿时火光冲天，瓦兰寺转眼变成一片瓦砾。大家四散奔逃，韩翠在慌乱中和别人跑散了，等她停下脚步时，发现身边没有一个同学。韩翠回头找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同学们的身影，只好跟随着其他难民向前走，就在她六神无主时，忽然在逃难的人群中看到了二妮。

　　韩翠拉着二妮的胳膊说：“我还忘了问了，你这么急着赶路是打算去哪里？”

　　二妮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她却不想对韩翠这样说，她木然地反问韩翠打算去哪儿。韩翠的脸上现出悲愤的表情，紧紧攥起拳头说：“我的目标没有变，要成为一名女特工，参加到抗日的队伍中去。”

　　二妮的心头突然一亮，二宝是被日本人打死的，见明之死和日本人也有一定关系，加入特工队给他们报仇雪恨的念头一经出现，便强大地占据了她的心田。

　　6

　　后来二妮才知道，名叫息烽的这个弹丸之地，在人类历史上已经走过了漫长的旅途。它从新石器时代出发，一路经过夏商周，秦汉两晋，隋唐宋元，到了明朝时，由崇祯皇帝御笔朱批，赐名“息烽”——取平息烽火之意。也是到后来，二妮才知道这个名叫息烽的地方彻底改变了自己的人生。

　　站在那块“中央警官学校特种政治警察训练班”的木牌子下时，韩翠像一只兴奋的麻雀，围着二妮又蹦又跳，兴奋地说“我们终于到了”。这一路上韩翠一直向二妮憧憬着当上女特工后传奇的生活。二妮尽力迎合她，心里却悄悄对见明和二宝说着话，她让见明和二宝放心，不论付出什么代价，自己一定会给他们报仇雪恨，让日本人血债血偿。

　　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中央警官学校特种政治警察训练班”大概只是一个培训警察的地方，实则不然，它是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亦即军统培训特工人员的秘密所在。训练班的组织者，就是军统第一号人物，大名鼎鼎的戴笠戴雨农。

　　二妮读完木牌上的字，把目光抬起来。她看见眼前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院落，既不森严壁垒，也非神秘莫测。院子里绿树婆娑，显得非常幽静，似乎只是什么人隐居的所在。二妮的目光掠过院子，看见连绵起伏的青山镶嵌在蓝天之下，形成了一个幽远的背景，与这座院子叠加在一起，就仿佛是一张宁静的图画。

　　韩翠和二妮跟着卫兵走进院子。二妮看见里面的建筑掩映在树丛之中，左右两边各有一排土灰色的平房，迎面则是一座二层的木楼。二妮看见楼门口挂着一块木牌子，写着教导队三个字。卫兵喊了声报告，进去通报情况，很快出来让两人进去。韩翠冲二妮笑着眨眨眼，率先走了进去。二妮没有急着往里走，而是先在门口停了几秒钟，她闻到一股冰冷的铁器味道若隐若现从屋子里传出来。走进屋子里，那股味道更加明显了，二妮感觉味道像锥子一样扎进了鼻孔里，让她的鼻孔痒痒的，有一种打喷嚏的冲动。二妮有些纳闷儿，这种可怕的味道不知是从什么东西上散发出来的。她迅速把屋子扫视了一番。屋里简单得几乎简陋，青砖铺的地面上只摆了一桌一椅，入门处是一只脸盆架，上面搭着一条雪白的手巾。迎面的墙壁上挂着青天白日旗，旗两边分别有一条标语，左边是“秉承领袖意旨，体念领袖苦心”，右边是“创造光荣历史，发扬青白家风”。

　　二妮判断，这些都不是味道的来源。随后，她看到了椅子上坐着的那个人，心里突然抖了一下。毫无疑问，味道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人身材不高，一张细瘦的刀条脸板得像一块铁，泛出毫无表情的铁青色的光泽。此人一身笔挺的军服，纹丝不动坐在椅子上，仿佛是一块雕刻成人形的岩石。二妮看见，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着：特训处教官吴鹏。

　　韩翠根本不理会这些，脸上笑着把一封信递过去。那是在南城时忠义救国军给她写的介绍信，推荐她到这里来参加特工培训。韩翠把信放在桌子上，就滔滔不绝地讲起一路上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她歪着头问：“吴教官，我们什么时候开始训练？我想立刻成为一名出色的特工。”

　　吴鹏没有把信拿起来，甚至连头也没有低下去，只是眼珠动了动，把那封信扫了一眼，随即把目光落到韩翠和二妮身上。吴鹏的目光冷得像冰，对视的瞬间二妮感觉到两股寒气直扎进眼睛里。吴鹏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迈步向外面走。他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在经过两人身边时做了个生硬的手势，示意她们跟他走。

　　二妮和韩翠跟着吴鹏绕过一方池塘，眼前出现了一道雪白的影壁墙，墙上用黑笔写着“以领袖的意志为意志，以领袖的行动为行动，做领袖的忠实耳目”。转过墙去，前面有一座不大的红砖房。二妮听到枪声不时从房子里传出来，心里想可能是训练射击的地方。走到房子前时，果然看到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射击班”三个字。

　　射击班里有五名学员正在训练，走进去后，枪响更大起来，震得人耳膜嗡嗡响。韩翠用手捂住耳朵，问吴鹏带她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吴鹏不回答，从腰间的枪套里抽出手枪，放在面前半高的台子上，冲对面的靶子指指说：“开枪。”这是二妮听到他说过的第一句话，只有两个字，却像两枚钉子似的永远留在了她的记忆里。

　　韩翠吐了吐舌头，一只手把枪拿起来，另一只手仍然捂着耳朵。她的胳膊摇晃着，手抖动着，迟迟不敢扣动扳机。后来，她似乎下定了决心，闭着眼睛把扳机扣了下去。子弹脱了靶，射到了后面的墙壁上，手枪强大的后坐力让韩翠把持不住，枪从她手里蹿出去，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吓得韩翠惊叫一声。

　　吴鹏一言不发把枪捡起来，重新放在台子上，面无表情地扫一眼二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