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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见闻录》(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4:37 来源:林白

  这是一个叫水磨的地方,六十年代曾经出过一位非凡的美人,她的倩影被印在大大小小的图片上,成为万众珍藏的偶像。这位美人主演过美丽的电影,得到总理接见,出访过一个文明古国,极尽绚丽与辉煌。后来美人遭受劫难含辱身亡,成为一个悲剧,常年飘荡在水磨。

  在水磨,五十岁以上曾经目睹过朱凉芳容的人无不认为,朱凉的美艳在那位女演员之上,朱凉是十个手指,那女演员只是一个手指。这是一个人的原话,说这话的人就是阁楼上的女人,这个形容肯定是言过其实了。

  水磨与我的家乡在同一纬度上,在地图上看都靠近二十三度的那根线,所不同的是,我家乡的河水清澈见底,而水磨,它的河水永远被深红色的泥水所充满,它的河激情澎湃直抵越南,它的河就是湄公河。

  这是一条我从小就深感诱惑的河,河边的高岸就是水磨,我作为一个过路人到达了那里。

  我到达水磨的季节是秋季,确切地说,是十月二十三日。我对时间的感觉本来十分含糊,但我从二十岁起敦促自己每天记日记,把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人记录下来,这样,我二十岁以后所经历的事就不完全是模棱两可的记忆,它们之中某些物质的边缘被凝固成文字,蛰伏在我的本子里。

  十月二十三日中午细雨蒙蒙,天色像黄昏,气温像深秋,我穿着一件毛背心还冷得发抖,我想我除了在此停留到气温回升别无他法。我贴着最接近大路的低矮房屋走向水磨的深处,在房屋与房屋之间的空隙中,我不时听见河水急速流动的喧哗声,我忍不住好奇地穿过两房之间的窄道,看到河中央耸立着几块巨大的红色石头,混浊的红水从巨石上撞击而过,在对岸的山腰上方聚集,而在我的右首,一棵木瓜树高而直,颈脖上大大小小几十只木瓜层层绕住,凛然不可侵犯地在细雨中闪耀着青色的光泽。

  这使我心有所动。

  水磨有一种奇怪的菜叫四棱豆,质地像我家乡的杨桃,只是截面不是五角而是四角形,大小长短像一根略长的手指。我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这奇怪的四棱豆炒酸菜,味道极好,吃得兴犹未尽,出了饭馆的门就东张西望,这样我就看到了那所庞大的宅园。

  章孟达建于四十年代的宅园即使到了九十年代,也仍然称得上雍容大方、气度不凡、品格典雅。我站在大天井里向四面的楼台仰望,朱红色的楼廊三层四叠,有一种幽深、干净、拒人千里的感觉。我十分奇怪这里怎么会空无一人,虽然天色昏暗,但实际上才下午三四点,进门时我仿佛看到一块什么盐矿办公室的牌子,我想这里也许会有值班的人。

  我从多个楼梯口中的一个往上走,我的脚踏在坚硬的楼梯板上,发出很轻却异样的声音。楼梯靠墙的一面有一些木门,我猜想这是一条幽深隐秘、机关暗伏的地道的进口。我走上二楼,沿着环廊走了一圈,每个房间都上了锁,四周空无一人,这种确认使我顷刻感到四周异样的寂静。这种寂静是物质,就像四堵灰色的墙,既厚又冰冷,不透风。

  独自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置身于一座空无一人的大宅园,如果这只是一个电影镜头,出现在人头攒动的放映场里,也足以让我紧张得屏息凝神。当时我站在章宅空无一人的二楼回廊上,心跳加快,手心出汗,无边的寂静笼罩着我,使我魂飞魄散。

  2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所宅园里肯定有人,正因为觉得有人才感到害怕,我想那人也许正在某个隐秘的窗口窥视我。有人窥视这个想象刺激着我继续往上走。

  我往三楼走,一步都不敢停,因为一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勇气、也没有力气走了,我已经被自己的想象吓得全身发软。

  我走上三楼,一眼就看到了那只放在廊椅上的茶杯。

  廊椅与楼廊的栏杆连在一起,栏杆就是椅子的靠背,这种廊椅我是第一次看见,它那种不可移动、一背两用、外形怪异、违反常规的特性我是后来才领悟到的。我首先看到那只青瓷茶杯孤零零地在暗红色的廊椅上,一只杯盖斜盖着,我闪电般地想到这里有人!与此同时我控制不住惊恐尖叫了一声,我的声音在曲折的楼廊上乱撞一气,然后迅速消失在这机关暗伏的宅楼里。寂静重新虎视眈眈。我在三楼飞快地走了一圈,边走边喊:这里有人吗?我打算用自己的声音来壮胆,结果我听见这声音像一个患了哮喘症的老女人的声音,这使我越发胆战心惊。

  三楼还是没有人。

  没有人但是有一只茶杯放在廊椅上。我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往四楼走。

  四楼很奇怪地笼罩在一片温和的薄光中,楼底的阴冷诡秘奇怪地消失了,这使我安静下来,我想到今天可能是星期天(事实上确实就是星期天),而星期天是一个平凡的字眼,它像一个熟人迎面向我走来,使我感到某种安全。

  我打算绕廊一周,但我突然看见靠近对面楼廊的一个房间毫不掩饰地敞着门。

  我问她姓什么?她后来告诉我,她叫七叶。

  七叶生下来就被送了人,她在十四岁到章家当使女之前一直未能打听到她亲生父母的姓名地址。七叶十四岁那年,养父带她到水磨镇卖糠,顺便让她在墟市上卖掉十五个鸡蛋。

  七叶卖掉鸡蛋就去糠行找养父,有人告诉她,养父刚卖完糠就被人硬拉去赌钱了,七叶就在糠行老老实实地等养父来叫她回家。

  正好这天章家三太太朱凉的使女闯了祸,将朱凉的一条真丝手帕放在手笼上烤穿了一个大洞,朱凉闻到焦味赶到时使女正张着嘴呼呼大睡,这使朱凉对使女的厌恶达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朱凉不止一次对老爷章孟达说这使女长得像猫。

  朱凉坚决要换掉猫脸使女。

  她带着管家在大街上乱找,眼睛专盯着十四五岁的女孩。她怀着找到一个好女孩的心愿穿过了鸡行、猪行、菜行、米行,最后在糠行停住了脚步。

  就这样七叶在脚步纷纷、糠屑飞扬的糠行上迎来了她生命中的一个新纪元。她蹲在靠近屋檐的墙柱下,她看见一条黑色的裙子(那时候朱凉还未开始她的旗袍时代)从许多沾着泥、赤着脚的腿的缝隙中移动着。这裙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洁净与高贵,柔软得散发着隐隐的光,在糠行的青石板上极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七叶紧紧盯着它,生怕它一眨眼就消失在飞扬的糠屑中。

  裙子慢慢移动,七叶看到了它的脚,它的鞋,当时高跟皮鞋已经在大中城市流行多年,七叶由于环境局限,却是第一次看到。这裙子和鞋在七叶的面前停了下来,七叶抬起头,看到一张美丽女人的脸正在向她迫近。

  七叶被朱凉的眼睛一把抓住,她瞪着眼,看到自己被人从这个糠尘飞扬的下午提出来,一下放进那幢高踞河岸的红楼之中。她后来在红楼的记忆吞没了这个下午之前的所有岁月,她跟在朱凉身后,一步一步,轻盈如飞。

  3

  在后来的日子里,章孟达密谋反革命暴动,阴谋败露,从共产党的高参一变而为阶下囚,审讯科长厉声问道:章孟达,你知不知罪?

  章孟达:我有何罪?

  陈农:十一月五日的暴动,是不是你策划的?

  章孟达:什么暴动?

  陈农:你不要明知故问。

  章孟达:陈科长,在水磨地区,我作为开明人士,带头拥护共产党。我为贵政府做的事情,是有目共睹的,半年来我与政府竭诚合作,你也是我家的座上客,请不要对我有什么怀疑。

  陈农:章孟达!你现在已经不是我政府的参议员了。你从策划暴动的那天起,就是我们的敌人,是水磨人民的罪人。

  章孟达:陈科长,如果我的确策划了暴动,我愿承担责任。

  审讯暂时结束,章孟达被送回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关起来,这是一间曾经做过粮仓的屋子,充满了谷物呛鼻的气味。陈农的宿舍兼办公室就在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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