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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见闻录》(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4:37 来源:林白

  后来我想,如果七叶是一个又老又脏的老男人,看到他枕边的女人照片我肯定不会如此悚然心惊。任何一个男人(不管年龄身份地位)怀念任何一个女人(同样不论年龄身份地位)都可以往美好的爱情那里想象,而且两人之间的差别越大,这中间的爱情故事越是曲折离奇绚丽多姿。

  我觉得七叶正盯着我看,她的眼神失却了廊椅上的少许慈祥,变得幽深和含义不明。我说我要走了,我有些头昏,我要回旅馆。

  七叶说我看你害怕了。你的眼睛很像她,我还以为你是从她的老家来的。你知道有一个叫博白的地方吗?古时候出过一个美人叫绿珠(这都是太太说的。太太朱凉在漫长的日子里不经意地将七叶塑造成一个略通文墨、小有知识、懂些情调的女人。从七叶这扇窗口,我们可以窥见章家三姨太朱凉是怎样用她的美丽与才气、她的情感与神经质、她的霸道和礼贤下人等等这一切来浸染七叶的。好戏也许全都隐藏于其中,这场戏的场景就是这间我正在其中的幽暗的房间,门外是红色的楼廊,窗外是红色卵石的河滩,一场好戏就要开始了)。太太就是博白人。七叶用怀念旧情人的语调说着朱凉,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浮悬在空气中,就像某种既粗糙又柔和的物质,它们本来属于流逝已久的时间,它们消散在看不见的地方,却在这样一个时刻,受到一个外乡女人眼睛(这与它们有什么神秘的关联呢)的召唤,它们从过去时空蜿蜒而来,单纯而不朽。它们带着往昔熟悉的步伐奔向床头的黑白照片,使之变得熠熠生辉,美丽非凡。

  我决定不告诉七叶,我虽从北流来,但我的老家正是博白县这一事实。我担心自己身不由己地陷入某个阴谋。在那个瞬间,我眼前闪电般地掠过一个场面:七叶举着一件年深日久式样古怪的月白色绸缎衣服(这肯定是朱凉的遗物,通过某种十分曲折隐秘的途径保留下来的,每一根丝线都浸染了逝去的岁月,每一粒纽扣都残留着朱凉的印痕)朝我挥舞,她嘴里说道:你的衣服湿了,快换下来。我看到在幽暗的房间里这件白色绸缎衣服在独自晃动,就像朱凉鬼魂附身。

  我什么都没有说。即便这样,七叶仍然把我看做一个与朱凉有着神秘联系的人,在一个规定的日子(细雨蒙蒙,适合怀旧)、从一个可能的远处来到这里。七叶给我沏了热茶,她说你要是头昏就在我床上躺一会儿。她摸摸索索从门角的墙缝里掏出一小根干草辫,她擦着火柴,一小朵火苗立即从草尖上浮起来,虽然温温绵绵的不甚兴旺,却使这个潮气浓重阴湿幽暗的房间顷刻有了一点明亮的暖色。七叶却一下把火吹灭了,她举着草辫,在床前床后,屋里的各个角落晃动,淡灰的烟拖着小小的轨迹在房间里滑动舞蹈,香草的气味饱满地涨起,房间也因此干燥舒适起来。

  这是一个充满善意的举动,它甚至使我想起我的外婆。我小时候,她老人家常常点起一种艾草编成的草辫在我的床上晃来晃去,她黑色宽大的衣襟触碰着我的脸,使我感受到慈爱、充实、安全等等混合在一起的含义复杂的东西。

  熏草的香气笼罩了我。我安静地坐着,全身放松,同时感到了一种抚慰。这时我注意到,靠床的那面墙上有一个出口的痕迹,可以想象那是一个通道的出口,曾经装着木门,现在已经用砖填上了,只是砖缝没有被固定,似乎用手一扳就可以抽出。

  这样的小木门在每层楼梯的拐弯都可以看到,它们通向这所暗红色旧楼的地下通道。章孟达曾经在这里藏过枪支和炸药。陈农在一个下雨的日子里,曾经带领一个班的民兵来搜查。当时七叶正在朱凉的房间里熏草,在连接不断的雨声中她听见一片杂乱无章的声音涌了进来,木鞋拖泥带水地响着,笠帽、蓑衣互相碰撞,还有一两声铁器撞着木头的声音,七叶以为来了几个杀猪的,她探出头,看到戴着笠帽的陈农正指挥着人马在楼梯口的那扇木门上乱撞。柴刀铁锹撞击着质地坚硬的木门,在寒冷的雨意中有点像大年三十厨房里几个砧板同时剁白斩鸡的声音(章孟达的这些木门正是用了一种最坚硬的专门用来做砧板的叫做线木的木头),又像有人把被子蚊帐一应大件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拿到了章宅的大天井里捣洗,发出一片捶打的声音。

  7

  这片声音兴奋、富有弹性、喜气洋洋、幸灾乐祸。一个以阉猪为生的后生看到在三楼探头的七叶,他大声喊道:七叶,你也下来吧!敲打的声音一阵兴奋,如同纷纷扬扬的石片自天而降,既轻快又沉重,气氛热烈,像造房子或杀猪那样欢快。又有一个人喊道:让三姨太也下来!另一个人呼应道:姨太太都是被压迫阶级。男人们全都听出了另外的意思,他们一声高过一声地说,被压迫得哇哇叫,压疼了,起不来了。他们开心地大笑起来,笑声落在狭窄的楼梯道发出嗡嗡的回声,如蜂群汹涌。

  雨意越来越浓,天井里的夹竹桃被裹上了一层铅灰的颜色,空气中寒气弥漫。陈农领着人砸开了四个木门,门内并不像陈农想象的是一个大地下室,可用作秘密会议的地点,而是一个半人高的介于壁橱与地窖之间的封闭空间。这四个楼道夹墙中分别放着咸菜坛子、封缸黑米酒、木薯、红薯、芋头,连枪的气味都没闻到。陈农又冷又饿,忽然看到手下人正用一个竹箩筐往里装着芋头红薯,陈农问:你们这是干什么?手下人说:同志们饿了。陈农迟疑间一个人说:这章孟达,反革命一个,别说吃他点芋头,就是杀他的猪,也是应该的。

  杀猪这个词,真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字眼,在这群又冷又饿的人中焕发出了诱人的光辉,回锅肉的色香从这个词辐射出来,直抵人们的舌尖,在铅灰的雨意中颜色鲜艳地悬浮在鼻子的跟前,想象中的香气涨满了每个人的大脑,因了杀猪这个词的召唤,人们顷刻振作了起来。有人呼应道:杀他的猪。许多声音说:杀他的猪,杀反革命的猪,杀猪!杀猪!共同的诱惑使这个声音迅速变得整齐划一,铿锵有力,变成了统一的意志,这个意志覆盖着陈农的大脑,他不由自主地说道:杀猪。

  杀猪的嚎叫声凄厉地回荡在整个章家宅院,从一楼直抵四楼,先期下锅的红薯和芋头已经飘出甜丝丝的香气,给这个寒气浓重的下午混进了些许温和的气息。

  七叶到厨房给朱凉的手炉加火炭,她看到一头大白猪被捆住了四肢放倒在大天井里,猪颈上淤着一摊血。雨已经变小了,毛毛细雨飘落在猪身上,将颈前的血慢慢冲淡。有人提着一大木桶滚烫的水甩摆着之字形走过来,浓白的水汽晃动着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厚薄不均的气墙,他的上半身隐没在一片白气中,面目不清,只有他穿着草鞋的双脚一步一步劈开水汽,他湿漉漉的裤脚互相摩擦,发出猎猎之声,很像红旗在风中飘动发出的声音,那只硕大的上了黑桐油的木水桶被这双脚牵动着,径直走向天井里被刺破颈喉的猪。他将这桶滚烫的水举起来,哗的一下倒在猪身上,浓白的水汽腾的一下铺天盖地地升起来。这些水汽在锅里被一再加热,它们憋足了劲,鼓足了热情,它们是水中的热情分子,现在它们一下被释放了出来,它们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它们舞蹈、歌唱、扭动、喊叫,蔚为壮观,在铅灰色的雨意中,这一大片白色的水汽既辉煌又恐怖。

  当白气消散的时候,一个人拿着一根铁条走近,他蹲下来,把铁条往猪脚上切开的一个口子拼命捅,使皮和肉撕裂、分离,然后他用嘴贴近那个猪脚上的口子,一下一下往里吹气。猪的身体一点点胀大,一点点变成了一个椭圆形的充气体。

  手持菜刀的人就过来了。菜刀闪闪发亮,它们刚刚在红色的磨刀石上经受磨砺,去尽了锈斑和污垢,磨平了凹凸,它们一无杂念一往无前锋利无比,在铅灰色的下午闪闪发亮。手持菜刀的人在吹胀气的猪身上刮毛,认真、专注。

  七叶加了火炭往楼上走,满耳刮猪毛的声音,她走到三楼回廊的时候,朝天井下面看了一眼,她看到这猪已被刮净了毛,四肢也松了绑,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暗绿色的天井中,极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人,令人毛骨悚然。

  雨又开始下了起来,无边无际,从河滩那边漫过来,发出蚕虫吃木薯叶(此地没有桑叶)的细小声音。天越来越暗了,陈农领着人又打开了两个墙门。木门一砸开,陈农就闻到了铁和油的气味,这是一种陈农熟悉的气味,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闻到了好吃的东西。陈农让人从厨房点了一根松明送上来,在冒着浓烟的火光中,他发现了这两个还未来得及放上任何东西的地窖(或壁橱)空荡荡的地上有油纸的纸片。

  这是用来包裹枪支的。

  陈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当他再次吸气的时候他隐隐闻到了回锅肉的香味,这香味一经进入陈农的意识,立即浓重地从楼梯奔涌而上。陈农想,杀猪杀对了,章孟达就是反革命。他举着裹枪的油纸,心里想,不知章孟达把枪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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