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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见闻录》(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4:37 来源:林白

  陈农在陈年谷物的气味中用开水泡剩饭吃,他从窗口看到章家的七叶提着一个木饭盒走进来。七叶清秀、苗条,在任何环境中都给人一种清爽之感。从前陈农常常进出章孟达家,每次都是七叶倒茶,有一次客厅里没有别人,陈农对七叶说,七叶你出来参加工作算了。陈农每看到有不错的女孩总忍不住要这样说。七叶却说,三太太对我好,我哪里也不去。七叶的眼睛又大又清,她看了陈农一眼就走了。陈农望着七叶的腰和屁股,既惋惜又失望。

  七叶给章孟达送饭要经过陈农的窗口,七叶经过了窗口又折回,携带着浓郁的米饭香和煎鱼香站在陈农的门口。陈农一面吸着饭菜的香味一面控制着自己,他咽下了一口自己的剩饭,看到七叶还垂着眼睛站在门口,陈农说:七叶,你进来呀!

  七叶看着地上说:我不进,我给老爷送饭。

  陈农望望饭盒说:我知道。

  七叶又说:陈科长,你给开开门吧。

  陈农说:你不进来,我怎么开门?

  七叶仍不动。陈农说:章孟达现在是策划反革命暴动的头子了,你送的饭,是要检查的。

  陈农拿自己吃饭的筷子在木饭盒里翻动,金黄色的煎鱼和碧绿的青菜以一百倍的浓香围绕着陈农,它们肥硕油光,婀娜多姿,咄咄逼人,陈农情不自禁地说道:好香的菜啊!

  七叶不做声,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陈农用他那双洗得不太干净的筷子把一条煎得好好的鱼捣了个七零八落。陈农边捣边说:我要看仔细,这鱼里面藏没藏字条什么的。

  七叶看看陈农,说:陈科长,这菜,你吃一点吧。

  陈农的筷子停在煎鱼上,他侧着脸,似乎等七叶再说一次,七叶没再说,陈农悻悻地敲了敲筷子,说:你,送过去吧!

  到了下午,陈农又开始提审,章孟达吃了一顿好饭,又养了一会儿神,气色很好,面目从容。他自信地坐在审讯室里,目光平视,神情坦荡。

  章孟达曾经对所有他接触过的共产党人夸口说,他章孟达是整个水磨地区第一个读马克思的书、第一个宣传共产主义学说的人。他建于一九四七年的四层大宅楼,正厅的门口就刻着这样一副对联:

  人人有饭吃

  个个有衣穿

  4

  在四十多年之后我路过水磨,还能在正厅的门口看到依稀可辨的刻痕。它们被刻在坚硬的木柱上,经历了天翻地覆改朝换代,被一层又一层的涂料所涂抹,而未曾消失。

  章孟达的确如他所说读过马列的书,他念完高中就回家继承祖业,千顷良田和一个中小型盐矿使他成为水磨邻近几个县首屈一指的富豪。他日进千金,气冲牛斗,玩遍一切时髦的东西,他托人从上海弄来一辆九成新的轿车,买来手摇电话,买来全套餐具茶具,又按照最新最时髦的式样定做了茶几沙发各式家具,在四十二岁那年娶了县城有名的才女加美人朱凉当第三房姨太太,一切都是最好的。这时章孟达的弟弟章希达从省城的大学毕业回来,学到了许多崭新的名词,每次说话,嘴里不是社会主义就是无政府主义,是不把这个在家的土老财放在眼里的。

  希达每天穿着干净雪白的衬衣西裤,手捧一卷精装横排书,从二楼的回廊踱到三楼的回廊。三楼回廊的廊椅上,三姨太朱凉正独自倚栏,一袭长裙,一双素手,一杯上好的普洱茶,一本中式线装书(唐诗?宋词?抑或是《红楼梦》?李清照?薛涛?抑或是朱淑贞?)一双秋水满盈的眸子,目光里似怨似嗔,若虚若实。希达弄不清她到底是在看书还是没在看,他站在三楼回廊的另一头,隔着对角线的距离不远不近地欣赏她。

  章孟达说:二弟,你不就是个大学生吗,没什么了不起,马克思的书,看了要杀头的,谅你也没这么大胆。章孟达暗地里让人从个旧搞了几本马列的书摆在床头,既杀了希达的威风,又赶上了世界的潮流,还领略了冒险的乐趣。

  过了一年,省城的学生运动如火如荼,反蒋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共产党的工作队开始进军大西南,章孟达才发现,这个时髦是很不好玩的。

  陈农吃了一肚子剩饭,半个身子凉飕飕的,又滞又闷很不顺畅,面对脸色红润的章孟达心里充满了仇恨。他恨章孟达竟如此坦然,恨他有三房太太而且有一个竟然还是朱凉,恨他被关起来还有人给他送米饭煎鱼,恨他的使女都这样不卑不亢。这样的日子不会太长了,陈农想。

  陈农这样想着就把自己振作了起来,关于鱼与米饭的仇恨化作了广阔的胸怀。陈农想,革命洪流就像巨大的岩石,而章孟达不过是鸡蛋,别看他现在圆滚滚饱凸凸的,说让他流汤他就得流汤。

  陈农怀着自己是石头的坚硬想法与下午的章孟达对视,他目光严正尖利,要给章孟达的泰然自若以粉碎性的打击,他厉声喊道:章孟达!

  后来章孟达的案子那么快就结案,那么快就执行枪决,固然因为章希达的告密,同时与他在这个下午对陈农一笑肯定不无联系。

  章孟达对陈农的那声厉喊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反应,而是一笑,一笑之后说:陈科长,你请说。

  陈农一时说不出话。

  章孟达,你知不知罪!

  朱凉住在三楼的一间房间里,一出门就是廊椅,她在廊椅上铺着钩花的坐垫与靠背,楼栏上挂着吊兰,朱凉每日坐在廊椅上看书或钩花,廊椅上永远放着一只暗红色的有五片花瓣图形的杯垫,杯垫有时托着一杯茶,有时空着。

  四十多年后我走上三楼,看到廊椅和茶杯,七叶从对面半敞着门的房间里无声地走出。七叶当时已有六十岁,但她行动轻捷,没有多少老态,她站在对面的回廊上看着我。

  你是谁?

  我说我是过路的,我十分喜欢这所房子,既古雅又气派,既有楼廊又有廊椅。

  她十分专注地看着我的脸,一时没有说话。我问她:这茶杯是你的吗?

  她说:你坐下,坐在廊椅上。

  我坐下来,一时身体放松,觉得十分舒服。七叶轻捷地绕过楼廊走到我跟前,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她向我俯下脸,说:姑娘,你的眼睛长得很好。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流露出一种动人的神情,使我感觉到了某种遥远的东西。

  你是从哪里来的?她问。

  我说我从邻近的一个省份来,不是很远,那里也长着木瓜,空气湿润,只是没有四棱豆。我说着这些不重要的话,我知道这有些言不由衷,我同时感觉有某种重要的东西正在接近我,这种东西正是来自对面站着的这个女人。

  你从哪里来的?她又问。

  我说是一个小县城,而你是肯定不知道的。

  她说她肯定知道,她似乎被一种确切的预感所抓住,她坚定地看着我,要我告诉她,我的那个县城的名字。

  我说我从北流来。

  这两个字对她似乎十分意外,她不再说什么,她让我进房间坐坐。

  房间里没有特别的东西,比如古瓷瓶,比如屏风漆器,比如笨重威严的椅子木床以及精致的摆设,这一切我想象中的大家物件早就荡然无存,在土改尚未到来时就已经流失殆尽,偶有漏网的,经过四十多年的风云变幻,也都找不到了。七叶作为被压迫阶级,曾经分得章家的浮财,计有太师椅一张、棉被一床、枕头一个、茶杯两只。后来太师椅被四清工作队借去使用,被一场大火所烧毁,棉被是三姨太朱凉的,被面是上好的缎子,水红的底,上面是猩红艳丽的玉兰,七叶说她从来没见过这种猩红颜色的玉兰花,被面十分漂亮,摸上去又软又滑,像水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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