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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见闻录》(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4:37 来源:林白

  一切最初的引诱和挑逗(这是相互的动作,男人用他的权力放出钓饵,诱取女人的色相,女人用她的色相做诱饵,诱取男人的权力,开始时这是一笔两相情愿的生意,虽然两相情愿,却不便说出口,说出口对男人和女人都不好,男人在女人的心目中会永远地成为以权谋色的下流坯,女人在男人的心目中会永远地成为卖淫妇。)不便明说,就要暗示、试探、敌进我退、欲盖弥彰,男人怕上了女人的当,女人怕吃了男人的亏。这种交锋既锐利又晦暗,一个生手会十分吃力,双方要在外围徜徉良久,他们说些别的事情,她说某某女士说只要某某怎么样(一个好处)她一定会怎么样,他想她说的是别人实际上是暗示她自己的一种可能,他伸出手去试探,她又故意缩回去做点姿势,她想她不能降价处理了(一种彻底的商品立场)。有时会出现沉闷的僵持状态,总要有一方作出让步,个中布满玄机,是人生的一大学问。

  都已成过去,如同一只船,驶过了暗礁和险滩,它们统统在了身后,前面是一片宽阔的水面,形势已经十分明朗,令人心旷神怡,只要坐在水上,一点都不必紧张,船会按照规律在水面上光滑地流过,这就是前景。谁是船,谁又是河水呢?

  男人说让她填一个表,让她到家里来拿。北诺说:好,我来。她想那件事肯定是要发生的,想到这件事她本能地想到自己的内衣,女人总是这样。北诺去买了一套黑色真丝内衣,后来她又觉得黑色虽然神秘,并且能衬托出肤色的白皙,但也许只是一种女人的趣味,于是又去买了一套比较肉感的暖色调的真丝内衣。像水面般光滑、柔软,半圆地凸现在丝绸下面的身体富有弹性,温暖,撩人,随着心脏的跳动微微颤抖,就像有一种细小的风轻拂而过,使真丝内衣上的本色花朵生动起来。

  5

  自从同居者在生活中消失,北诺已经很久没有性生活了,想到她姣好的肉体将要再次在一个异性面前展开,她甚至有些激动,于是她对自己说:这不是一场性交易,而是她生理的需要,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尽管饭不好,还是可以吃的。她想象自己将躺在一张大床上,穿着内衣,线条动人地躺着,几朵丝绣的菊花在她乳房的上面闪着隐隐的乳白色的光泽,窗帘已经拉上(这是一种有用的布景),但还是有些被过滤剩下的阳光漏进来,朦胧地恰到好处地洒在大床上,北诺的身体就在这圈光晕中。床正对着衣柜上的穿衣镜,她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体撩人地陈列在床上,她的双腿双臂光滑地裸露出来,就像在海滩丽日之下晒太阳的女郎。(这使她联想到西方,热烈,大胆,疯狂,与这里偷偷摸摸半明半暗的气氛完全两样。)她对着镜子调整了位置,镜子的最大功能就是使女人产生完美的欲望。北诺尽量挺着胸,收着腹,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细腰丰乳,她有些病态地喜欢自己的身体,喜欢精致的遮掩物下凹凸有致的身体。有时候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把内衣全部脱去,在落地穿衣镜里反复欣赏自己的裸体。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体迷惑住了,她感到(或者是想象、幻觉、记忆)一只手在她的身体上抚摸和揉搓,手给予肉体的感觉最细密、最丰满,它的灵活度导致了无穷的感觉层次,既能提供富于力度的抚摸,(那富有弹性的组织是如此魅力无边,使我们不忍释手,我们天然地要寻找这样柔美的事物,就像雨水要落到河里而太阳要升起。在这个时代里我们丧失了家园,肉体就是我们的家园,肉体靠到了一起就是回到了家,那是一个温暖的富有弹性的地方,我们不用到达那深处的、鲜红的跳动着的地方,我们只需在肉体的外围就感觉到回了家,那令我们战栗和潮涌的奇妙无比的家。)又会像风轻轻掠过我们的毛孔,既热烈又柔情。

  北诺在想象中微微地夹住了双腿,她的身体隐隐起伏,她感到下身有些湿润了。潮涌来临。我们体内的汁液使我们的身体闪闪发亮,我身体的起伏越来越大,登陆开始时还用一种变形的(既像挣扎又像呻吟)被堵塞的声音呼唤我的名字,他在我的上方说:“莴莴,莴莴。”后来这双声叠字变成了单音,像一个气短的人在吹一只破喇叭,后来这声音变成了喘气的声音。喘气持续了几分钟或者是十几分钟,在激烈的动作中我们无法准确地判断时间,之后变成了长短不一的怪叫,男声和女声此起彼伏,既像呼应,又像争夺某种东西,它们拼着命,舍生忘死,壮怀激烈,这种叫声是如此怪异,使我们分不清它到底是快乐还是绝望。它在一声最最绝望的号叫中戛然而止,随之而起的是一声长长的气息。我们的身体松软下来,松软使我们不堪重负,我们迫不及待地将身上的人推下去。我们体内的汁液从身体的最深处通过两种通道到达身体的表面,一是遍布全身的毛孔,一是众所周知的下体的器官,我们全身水分淋漓,产生一种运动过后满足的疲劳。这种运动既丑陋又优美。

  我在张自忠路那幢旧时代的灰楼后的简易房里对登陆产生了报复心理,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在尘土旋转的书库里入迷地看一本书,我用《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也没有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幸亏人家要关门了。登陆走到楼外的市道上仍沉浸在材料中,他兴奋地说今天查到了两条有用的材料,你知道吗?他说,1949年12月毛泽东到苏联访问,斯大林递给毛泽东一封信,说:毛泽东同志,这封信的内容你可能感兴趣。登陆说,这信就是科瓦廖夫写的,此人长期在东北,和高岗很熟。信中说高岗认为党内有一股亲美反苏的势力,代表人物就是刘少奇。毛主席看了信,就跟师哲说高岗告洋状。登陆有些眉飞色舞,我很想问他:刘少奇是谁?这是我的一盆冷水,我想把它泼在情人登陆的头上。但在最后关头我忍住了,我想我还是应该尊敬刘少奇。

  6

  登陆忽然想起来告诉我,说他要出差一个星期,让我第二天就不要到这里来了。他说一回来就给我打电话,其余时间应该多到单位走走,跟人聊聊天,与同事搞好关系。这是他多次对我说过的话。我从不讨厌这些,这使我生活在现实社会中,不然我会十分空虚,如同飘荡的空气。我嘴里答应着登陆,心里却在盘算着我的侵略计划。我想第一步应该趁登陆不在家的时候到他家作一次侦察,我眼前立即出现了登陆家那套四室一厅的套房,他老婆不在家的时候我曾经去过两次,对这四间房的布局和每间房的功用一清二楚,它的拐角、阳台、卫生间、厨房。虽然登陆和妻子各有自己的房间,那一间房间是她的私人领地,我在登陆的家里偏执而无礼,坚持要到他妻子的房间去。我推开门,到她卧室的床前站了一小会儿,获得了一种侵入的快感。登陆站在门口,容忍了我的无礼举动。

  想到要单独面对登陆的妻子使我兴奋得全身紧张,充满力度。我将怎样开始我的行动呢?给她送去我和登陆相拥的照片?还是学美国电影《致命的诱惑》,将一只他家饲养的兔子(或鸽子,或宠猫)连皮带毛整只炖在锅里等待他们的归来?这个想象使我毛骨悚然,同时我在想象中做一个恶毒的女孩使我全身血液加快,瞳孔放大,两颊潮红。善良是一个平庸的字眼,只有恶,才充满力度和美。不过我还是寻找一个更温和的办法,因为我还要在社会中生存,作恶会破坏我的形象,使我遭受损失,把恶毒的念头放在心里并不是因为对别人产生恻隐之心,也不是缺乏胆量,而是因为自私,考虑到退路,所以我十分羡慕那些敢杀人放火的人,亡命之徒同时也是英雄豪杰,他们义无反顾地把整个自己交出去,仅此一项就很英勇。

  温和的办法是从台湾电视片《家有仙妻》里学来的,这是一个电视的时代,电视连续剧教育着我们,引导着我们,是我们时代遍及大地的教科书,是我们的空气和路标,是夜晚的灯和饭桌前的菜,它深入了我们的躯体变成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全都是这个时代的电视人,只要涉及电视,只需半句话、半句歌词,我们就会心照不宣。我一下就想到了那个手持大剪刀的女人,她在一个降格镜头的快速运动中将剪刀的尖头刺向那个红T恤的男人,定格,男人惊恐万状,我想他马上就要死了,但是我们看到的下一个画面是,红T恤男人身上的衣服被剪得支离破碎。别人狼狈不堪使我们心怀快意。我想我的目的不是要把登陆置于死地,而是一种表示,一种警告。

  有时我会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登陆是否在更大程度上把我仅仅作为一个性的器官而不是作为一个女人?我坚决地否定了这种可怕的设想。这是一个丑陋而恐怖的黑洞,足以吞噬一切美好而真实的情感,我的否定就像一张草席子将这洞口覆盖住了,而那些美好的事物:音乐、寂静的相对、爱情的诗篇、凝视、倾听等等,全都像轻盈洁白的雪花纷纷落到草席上面,它们很快就积成了白白的松软的一层,美丽而干净,没有人能想到这下面还有一个黑洞。但是我想到了北诺,让我们回到那正对着大床的穿衣镜,她在想象中听到了水声,水落到我们的皮肤上,凉爽,润泽,畅快无比。水花溅在女性的躯体上,如同一棵优美的树干上迅速地长出许多透明的花朵,它们飞快地变幻,一秒钟也不停留,它们在一秒钟之内生长和消失,另一秒钟诞生的又是一些新的花朵,它们从不重复,自天而降(天就是高处的喷头),携带着激情和力量,它们是一种向下流淌的火焰,它们所到之处唤醒了我们的血液。我们总是敞开我们的躯体迎接这奔流而下的——水。做爱之前沐浴只是北诺的想象,她躺在大床上听到的水声仅仅是抽水马桶的声音,之后是水龙头喷出的水与洗手池短兵相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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