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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见闻录》(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4:37 来源:林白

  她身上的水滴由暗红变成淡红,变成灰红,浅灰,深灰,七叶的双手不停地拍打她的全身,在她的肩头不停地浇些热水,她舒服地吟叫,声音极轻,像某种虫子。

  很难想象有哪两个女人的关系是如此的紧密,这使我们很容易想到某个在西方通行的合法的词汇,从七叶一闪而过的诡秘神情和多年以后她对朱凉的忠诚(像不像《蝴蝶梦》)和深情,使我推断她们之间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但这是不可知的,这是一个必须严守的秘密,这个秘密随着另一个人的消失而愈加珍贵,它像一种沉重的气体,分布在这间暗红色宅楼的房间里,你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它们。我们只能看见,当年章孟达到三姨太朱凉的房中过夜,天亮之后他从房里踱出,脸上总是布满疲倦和困惑的神色,朱凉亦是如此。

  陈农没有在章宅搜到枪支,他在既无奈又无聊的夜晚到河边散步,望见章宅临河那面墙上有一个菱形的窗口,遮住窗口的是一方猩红色的窗帘,质地柔软下垂,有几次被风卷起一角,终于未能看清窗内。陈农想到这窗里住着章孟达的三姨太,想到三姨太他心里顿时别开生面,章孟达在暴动败露之前是共产党政府的参议员,他家的客厅是议事之处,陈农在章家进出,时常看见美丽的朱凉坐在三楼回廊的廊椅上,看书或者钩花。现在章孟达事发,大太太二太太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大太太娘家有钱有势,虽然以后会划一个地主成分,但不至于被镇压。二太太娘家是殷实之家,陈农在心里按照《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将之划在富农与上中农之间,并且认为,只要老老实实过日子,不会成什么问题。

  只有朱凉,朱凉的名字和她美丽的面容在陈农心里唤起了一丝惜香怜玉的感情。陈农是省城郊县烟农的儿子,由叔父资助读了一些书,小资情调隐藏在骨子里的某些看不见的地方。陈农胸怀革命的大目标,别开生面(或鬼迷心窍)地打算动员朱凉站在革命的一边,指出章孟达藏枪的地方,从而获得再生的机会。

  陈农站在河边的红色卵石上眺望那个窗帘低垂的菱形窗口,决定连夜提审三姨太。

  陈农临时决定避开镇公所的那间枯燥无味公文气十足的办公室兼卧房,他想起自己的臭袜子和弄脏的内裤一起塞在席子底下,散发着亦酸亦腥的霉味,他对自己强调着另一个理由:章孟达弟兄也关在镇公所,不应让他们见面。

  10

  夜雾降临的时候陈农把朱凉叫到了镇上的小学校,小学的几间屋子一片漆黑,悄无声息。七叶陪朱凉来到门口,她们正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进去,忽然门内有个人一下按亮了电筒,电筒光射在朱凉的脸上和身上,使她一时睁不开眼睛。那个声音说:就你一个人进去。他拦住七叶说:你先回去,我会送她回去的。

  朱凉跟在陈农身后走进一间虚掩着的小屋子,陈农说:你不要怕。

  陈农说:我很同情你。

  陈农说:你不是自愿嫁给章孟达的吧?

  陈农说:你娘家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陈农说:常常看见你坐在廊椅上看书。

  陈农说:你以后怎么办呢?

  陈农说:章孟达死定了,壁洞里找到了裹枪的油纸。

  陈农叹了一口气说:你还很年轻啊!

  夜晚细小的风在室内无声地穿行,把煤油灯的火苗撩得一跳一跳的。七叶站在大门口看着朱凉被电筒光牵引着走进深不可测的黑暗之处,她决心守着她,她坐在大门口的青石镇石上,用一只鞋隔开冰凉的石气。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黑暗中的那粒灯火,她看到它在浓重的黑夜中格外细小、微弱,并且飘忽不定。

  她忽然看到这粒灯火在一次晃动之后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它无声地在黑暗中消失了,就好像这门里本来就这么黑,从来没有点过灯似的。七叶一边站起身一边惊慌地叫着:太太——太太——

  她穿着一只鞋就往里面跑,她踩着了一只松果摔了一跤,她坐在地上大声喊道:太太——

  同时她听见朱凉在喊:七叶,七叶。

  两个声音在黑暗中互相找着了对方,它们在空中交汇、触碰,彼此呼应,恰似是这种交汇的结果,灯重新亮了起来,陈农说:七叶,你还没走吗?

  陈农又说:七叶,别害怕,刚才一阵风把灯吹灭了。

  第二天下午陈农领着人在山林深处一棵老榕树上找到了四支用油纸包裹着伪装得很好的步枪,这是章家雇来专门挑水的担佬告诉陈农的,担佬后来在分浮财的时候分得了章孟达房间中的大部分家具。

  此后章家的下人有知道藏枪之地的都先后举报了,朱凉命七叶亦去举报,她把一个藏枪最多的地方告诉了七叶。在那些日子里,漫山都是找枪的人,他们兴致勃勃,叫喊着,唱着歌,挥舞着柴刀,劈开树杈和茅草,在亚热带的原始森林里蜿蜒而行,然后他们到达一棵大树底下,他们抬头仰望,巨大的树冠遮天蔽日,层层密实的树叶像大海。面对大海的人们脑子里想着一杆枪,他们中的某一个人用手指出了记号,就像一双神的手,伸手一划,深不可测的茫茫大海瞬间向两边分开,海水退去,乌黑发亮的枪安然露出它们珍贵的容颜。他们顺着记号望去,看到了在浓密暗绿的枝叶间隐约可见的包裹。

  乌黑发亮的枪安然露出它们珍贵的容颜。

  在那些日子里,秘藏的枪一支又一支地找到了,它们闪着油亮的光泽翩然而至,像黑色的巨形针叶花瓣围绕着一个圆心聚集在一起,这朵黑色的花就要喷出火焰,乌黑的枪口就要对准章孟达的脑袋了。

  执行枪决的地点是河滩,章家宅楼有一面墙对着那里,那面墙的三楼有一个菱形窗口,窗帘低垂,窗外视野开阔,一直可以望到对岸,对岸有一棵孤零零的木瓜树。

  (陈农傍晚的时候喜欢到那里抽烟。)

  11

  枯水季节的河滩卵石裸露,河床放大,细小的红色水流从卵石中间曲折流动,像一条细长丑陋的红色的蛇,它支汊繁多,遍布在卵石的缝隙中。刚刚下了场大雨(枯水期的雨水极其少有),卵石们在河滩上湿淋淋地闪耀着红色的亮光,密密麻麻大大小小,像一片雨后新生的蘑菇,色泽鲜艳。鲜艳的蘑菇散发着白色有毒的气体,云朵低低地悬在河谷上。

  章孟达就这样被押到了河滩上。

  他和章希达以及敢死队的队长三人一起被押到了河滩上,章希达完全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结局,供是白招了,密是白告了,祖宗的跟前是永远也说不清了。希达转过头,看了看自家那幢暗红色的宅楼,他感到这面暗红色的墙壁正冷着脸朝他压过来,不动声色中有无比威严。那个菱形窗口恰似一张张开的嘴,恐怖之物就要从那里出来,又像一只独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希达软软地瘫了下来,一泡热尿从腿根一直流到鞋底,他被两个人架着往前走,他软软地看到大哥孟达戴着高帽稳稳地走在前面。

  他们向河边走去,他们被分排在高低不平的卵石上,面对那条像蛇一样曲折细小的河流,背对着那幢代表了当地最高水平的庞大宅楼(在章孟达作为开明人士的时期,曾经向大西南工作队的共产党人夸口说,这幢宅楼日后一定是本县人民政府的所在地。章孟达死后一年,这个预言成为了事实,县政府头两年设在此处,迁走之后成为盐矿的矿办所在地),章孟达被一枪打倒,他像一根木桩直直地倒在卵石上,敢死队队长连中三枪,他大喊一声,滚到了细长的水边,一只手落在红色的河水里,章希达没被击中就倒在了地上,七八发子弹击不中要害,验尸的时候发现还有气,又被补了两枪。

  一九九一年章孟达的儿子从美国回来探亲(他的生母二姨太还活着),以投资三百万美元建设家乡为条件,要求给父亲平反,他的陈词中认为他父亲章孟达是民主人士,对政府有过贡献,要求提得有理有据,县财政和统战部门均认为不成问题,只需过一下核实手续,下来了解情况的人找到了陈农,被陈农坚决驳回,此事终未成为现实。次年春天,二姨太病逝,美国的儿子奔丧之后一去无音讯。

  朱凉的失踪很久以后才被人们注意到,当时工作队任务繁多,还来不及处理章家大宅及其浮财,家中下人均已遣散,只剩下三姨太朱凉和使女七叶。

  陈农在黄昏的时候照例到河滩抽烟,河滩上人血的腥甜气味和子弹的火药味尚未消散殆尽,它们在低低的云层下面滑腻地飘荡着。陈农吸着水烟,心里无端地有些发空,这时他看见朱凉领着七叶及两个汉子来收尸,他们推着一辆木车,车上放着几床丝绵被,朱凉从车上拖下一床最新的丝被,亲手包裹了章孟达的身体,其余两人则由那两个汉子动手,他们将裹好的尸体小心地往木车上放,然后碌碌地拉着走了。

  河滩上光秃秃的,陈农和朱凉他们彼此能望得见,但自始至终,朱凉没有朝陈农这边望。

  有几天陈农没到河滩上散步,他到地区开了一个会,回来时路过章家宅楼,他推门走入,里面空无一人,一股阴森之气朝他凝望,使他身上无端发冷。陈农在三楼的廊椅上找到穿着白衣白裤像鬼一样的七叶,她眼眶深陷,明显消瘦,陈农没有从她嘴里打听出朱凉的下落。

  镇上的人们都认为朱凉死了,有人曾经到一处水深的地方打捞过尸体,没有找到,下游也至今没有消息。

  朱凉的死一直是个十分幽深的谜,事隔四十多年,七叶同样未能给我提供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我总是在七叶的眼里看到一种游游移移的东西,使我直觉到朱凉的死七叶肯定是知道的。

  12

  我在病中七叶曾经到小旅馆来过一趟,她说她去买菜,路过旅馆门口,记起我说过住在这里,就进来了,她说章宅的后园有一种治感冒的草,捣烂后用来熬粥,十分好使,若我想要,明天她给我带来。

  我既迷糊又恍惚,我说我自己可以去取。我跟在七叶身后,再次来到章家的红色宅楼,门无声地张开,我看见里面有一些衣着古怪的人,她们站在天井的夹竹桃树下,对我和七叶视而不见,像是有一种寂静的空间阻隔着她们。我跟在七叶身后,穿过幽静的天井和回廊,走进一间看样子是正厅的房间,里面既黑又大,我只能看到七叶的衣角在我面前隐隐飘动。正厅的屏风后面有一窄小通道,穿过通道就到了后园,这是一块平缓的坡地,靠围墙放着一些大水缸,像天井那样的夹竹桃参差立着,其余就没看见别的。

  七叶让我等着,她去找草药,然后一转身就不见了。我在陌生的后园拼命想找到七叶,我盲目地到每一口大缸和每一棵夹竹桃的后面找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种奇怪的虫子在鸣叫,七叶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发现在靠近楼墙的一只大缸的旁边有一扇隐秘的木门,与我在楼梯的边墙看到的那种十分相像,我用手一推,木门轻易就被推开了,我注意到合叶很润滑,像是经常被打开的样子。我弯腰从木门进去,发现里面是一个夹墙,有一张桌子那么宽,有一种我熟悉的气味从夹墙的深处散发出来,我想起那正是七叶熏草的气味。我摸索着往深处走,我全身紧张手心出汗,我想我就要看到什么了。

  我隐约看到前面坐着一个女人,我大声喊七叶,却无人答应,那个女人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我壮着胆往前走近,那女人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她穿着一件旧式旗袍,这旗袍使我想起了七叶枕边的那张照片,我想这人正是朱凉无疑了。我轻轻叫了一声,她还是没有抬头,我壮着胆伸出手碰了她一下,指尖上悚然感到一阵僵硬冰冷,我吓得转身就跑,忙乱中撞到了一个什么机关,这个人形标本(或是假的?)僵硬地抬起了脖子,发出一声类似于女人的叹息那样的声音。

  我吓得魂飞魄散。

  半夜里我在旅馆里醒来,暗暗庆幸这只是一个噩梦,我出了一身汗,脑子里清醒了一些,我决定第二天一早就走,我隐隐感到,如果我再住下去,很可能就会真的中蛊了。七叶苍老的面容、梦中朱凉的人形标本以及那张黑白照片中美丽的倩影像一些冰凉的叶片从空中俯向我,带着已逝岁月的气味和游丝,构成另一个真假难辨的空间,这个空间越来越真实,使我难逃其中。

  我想我的确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我搭了一辆运盐的货车离开了此地,路上我想,不知七叶是否真的挖了草药送给我。

  一九八二年我大学毕业,身上带着七十块钱只身漫游大西南,这对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来说,算得上是一番壮举,就是在那次漫游中,我路过了水磨。这次游历艰苦离奇,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一九九二年秋天,我所服务的报社到该地区搞了一次活动,回来的时候,同事们从景洪坐飞机返回省城,我坚持坐汽车,这使我有机会再次路过水磨。我找到十年前进去过的章家宅楼,门口仍然挂着盐矿办公室的牌子,我向传达室的年轻人打听七叶,她一时有些茫然,我解释说就是住在三楼的老女人,她说那是七婆,是原来这里看门兼烧开水的,三个月前刚刚去世。我向她打听七叶的情况,她说她外婆或许知道。车还在等着我,我匆匆跑到后园看了一眼就离开了此地。

  一九九三年一月,该地区发生了六点五级地震,不知那幢红楼震塌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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