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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见闻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4:37 来源:林白
《画中情缘》  伊莎贝尔·沃尔夫(英)著  张晶  王海铭  译  中信出版社出版

  致命的飞翔

  1

  北诺曾经在我的青春期一闪而过,如同某种奇怪的闪电,后来她消失在我的故事中,一直没有出现。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许多年已经过去了。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站在那幢灰色旧楼的护廊上涂口红,我想她大概要去赴一个约会,凡是对约会重视的女人都会先涂上口红,特别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口红的重要程度绝对不亚于皮鞋。这个年龄的女人虽然风度成熟,魅力最佳,嘴唇却失去了血色的润泽,枯涩无光。上了唇膏的北诺一下变得十分美丽,我想这也不完全是口红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一种暗示,只要一个长得不难看的女人意识到自己美丽,她马上就会美丽起来。这是我的想法,就跟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一样。

  当时正是下午五点左右,残存的阳光照到北诺站着的护廊上,她侧对着我所在的方向,长及脚踝的黑色裙裤占据了她大半个身体。她的白色衬衣在傍晚显得十分干净,这使她既美丽又神秘,同时使我联想到打开的崭新的钢琴,以及从舞台上流淌出来的音乐。

  我站在那里等候我的情人。

  这是一个情人充满了生活的年代,人们说情人就像说自己的手足一样坦然,我需要情人就像需要父亲,登陆正是这样一个切合了我的各种需要的人。

  当时登陆正在跟他的老相识道别。这位老相识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虽然她穿着那种图书馆特有的蓝大褂(这跟白大褂给人造成的视觉印象截然不同,前者总是让人联想到卖肉或卖盐的售货员)。我还是一眼看到了那种知识女性的气质与教养。她站相很好地在资料室的台阶上跟登陆说话,我想在60年代她也许是登陆潜在的情人,但我没有发展这个思路,因为北诺已经出现在护廊上,她更让我感兴趣。

  在我的窥视中,北诺的衣服纷纷扬扬像鸟儿一样飞离她的身体,我自童年时代起就对女人的身体有一种病态的迷狂,常常需要看到它们。这个欲望曾经一度中断,正是北诺(她像一束阳光),她无意中让我看到了它。乳白色真丝内衣的那朵丝绣菊花散发着柔美的亮光,北诺曾经对我说,她死了以后希望我给她买一大把菊花撒在她的身体上,她的口气坚定而从容,就像她确凿无疑地看到了后来的事实。北诺的真丝内衣和衣服下面的身体永远使我感到一种透彻的美感,每当我看到好的人体摄影或人体绘画时我就想到北诺,她的身体的每一个弯度、每一处亮泽、每一个暗处都显示出一种令人惊叹的完美。我想我应当做一名摄影家。不是摄影者,而是摄影家,后者意味着更高的技能和对美的发现,这样才能配得上北诺。我将以一个女人的目光(我的摄影机也将是一部女性的机器)对着另一个优秀而完美的女性,从我手上出现的人体照片一定去尽了男性的欲望,从而散发出来自女性的真正的美。我想起另一个女人拍摄的以陈冲为模特儿的人体摄影,那种美丽十分接近我的理想,我有时沉浸在这种美丽之中,就像月亮悬浮在冰山之上,清凉,空彻,一切无关的东西都远离。那是多么的好,北诺。

  她的内衣像一只鸟儿飞离了她的身体,这层柔软轻盈的织物带着皱褶和体温堆积在一只陈年的红木圆凳上。这只来路不明的圆凳一开始就在这间房间里,在北诺搬来之前就在那里。我看到这圆凳就在房间的角落里,它一直堆满了尘土,是否有一个早已逝去的女人使用过它?在某一个风雨之夜,这个女人踏上圆凳,把自己的脖子套在房梁垂下的绳索上,然后她蹬掉圆凳,气绝而亡。从此这只红木圆凳缠绕上了一种不祥之气。我看到它被北诺罩上了一个凳罩,这是北诺专门做的,她选用了一种碎花棉布,深红浓绿,细细碎碎的一片,中间镶着本色白棉布组成的菱形图案,风格有点像秀水东街出售给外国人的那种拼接图案的棉布床罩,漂亮,脱俗,富有装饰感。它轰然倒在镶木的地板上,木质相撞的声音回响良久,它们进入墙上和房梁的缝隙,隐藏在那里。因此我想北诺现在住着的这间房间是一间平房,它在一个三进的四合院里,也许这院子曾经是某个达官贵人的府上,1949年被收归国有,成为一个机关的所在地。

  2

  逝去女人的身影曾经在这间房子里飘来飘去,她的两条腿在空中击荡,发出圆润的声音,我想她的脚上一定有某种奇妙的佩器,它们相碰发出击玉般的声音。她的皮拖鞋(或绣花鞋,这关系到年代,她在这里是一个不同年代的女人。不同年代的自杀女人就是她,她就是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就是她)掉落下地,发出短促的声音,粉红色的脚后跟赤裸、孤独、光洁、美丽,它们悬浮在空中,它们的温度由热变冷,它们的颜色由粉红变紫红变青紫变青灰变灰白。它们停留在灰白的颜色上,直到变为灰烬也仍是这样的颜色。

  北诺对这个逝去已久的女人一无所知。

  她在这个房间里把自己给过一个(或两个)男人,那个男人到这里来,男人反复说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的,然后他们有些尴尬地对坐着。他们坐了很久,但也可能只是一小会儿,因为双方心怀鬼胎才失去了正常的时间感觉。这样的时间携带着莫名的空间和重量,使置身其中的人茫然无措。北诺的皮肤和肉体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感觉到这种重量,就像我和登陆处在僵持阶段时的感觉一样。登陆当时是一名掌有实权的官员,他对待我小心翼翼,据他后来交代,他以前的女人都是主动型的。对此我深信不疑,登陆虽然年过五十,但仍不失为一个美男子。当时他对我没有太多的办法,这因为我对于他显得过分年轻,同时我又太被动,我在等待这位年长的男子引导我,或者说引诱我。但当时登陆无法弄清我到底有没有过性经验,这将决定他怎样对待我。我就像北诺那样坐着,我听见登陆问我:你家里有什么人?我说应该有的都有。他显然不是想问这个,过了一会他只好直接问:你有男朋友吗?我笑笑没说话,他有些窘。我想他还是没搞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处女。我无辜地坐着,登陆不停地喝茶,后来他想起来放舞曲,音乐一响他就放松了,他说:李莴咱们跳舞好吗?我说我不会。他说怎么可能呢,我来教你。他把我拉起来,我咯咯地笑,很像一个放荡的女孩。登陆从我的笑声中感觉到了性的意味,他一把搂着我,他的气息就在我头发的上方,它们像一些春天的灰色兔子在原野奔腾,肥硕,健壮,不可阻挡。如果是现在,我可以用生猛海鲜的“生猛”二字来形容,这样就更生动和通俗一些。他的气息浸入我的全身,就像一只无形的手触摸到我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气息就是肉体,就是嘴唇和手指,它们真实地抵达了它们的彼岸,这种抵达毫不费劲,就像地心引力吸引任何物体一样轻而易举。我听见这些气息散发的地方发出我的名字的呼唤,他说:莴莴,莴莴。这声音携带着气息,小声而变形,有一种奇怪的柔软和一种奇怪的坚硬混合其中,使我感到它不是出自登陆的口,而是来自他身上某个隐秘的器官。

  有一种潮涌在我们身体的中间漫洇。我看到北诺的衣服和男人的衣服重叠在一起,窗帘的缝隙使我们只看到这些,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在床铺和圆凳的上方撞击,她发出的叫唤被一种强大而结实的东西堵住,血液奔流的声音在画外隆隆作响,像瀑布、林涛,又像火车行进的声音。我们体内的汁液就是这音响的源泉,飞湍的激流在我们的身体内,我们的身体在飞湍的激流中,肉体就是激流,我们从高处往低处流淌,超出常规的速度使我们骤然失重,体内被抽空又被充塞,身体一次又一次地顺流而下,水花飞溅,我们发出一声声欢快的叫喊。

  北诺和我,我们体内的汁液使我们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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