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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见闻录》(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4:37 来源:林白

  这床漂亮无比的棉被分到七叶手里的时候朱凉已经在水磨地区消失,以后再也没有找到她,当时最流传的一种说法是朱凉跳河自杀了,但在下游,一直未能找到她的尸体,人们估计,关于朱凉之谜,只有七叶知道。但七叶在破获章孟达一案时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人们并不认为七叶有什么阴谋,比如把朱凉藏起来之类。

  在那个下午,陈农被章孟达的自信和傲慢所激怒(也许还有别的),从而失去了应有的耐心,他冷冷地说:算了吧,何必多费唇舌,现在可以马上传章希达,让他来说。

  白脸书生章希达天生柔情似水,缺乏英雄气概,他走进审讯室的时候气已全部泄尽,像我们的电影中任何一个革命的敌人一样,垂着头,丧着脸。他属于不狡猾的那类,他听天由命地坐在椅子上,语气平静地说出了暴动的组织,攻打的几套方案,正副指挥,敢死队分子,有多少人,有多少枪。

  章希达是陈农打开的第一个缺口,这个缺口开得如此容易,连陈农都有些意想不到。陈农说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若坦白了,我们一定从宽处理,否则,必死无疑,你好好想想,是死是活,自己决定。

  5

  章希达不知道从哪里想起,怎么想,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在空白中朱凉美丽的容颜停留在那里,她脸上的轮廓,耳垂上的叶形翡翠,嘴唇上的朱红颜色,点点滴滴,不可抗拒地凝固在章希达的眼前,它们带着真实的颜色和隐隐的香气缭绕,这香气每当希达走到三楼的回廊就能闻到,它们从朱凉的房间散发到楼廊上,气味很淡,让人联想到朱凉的体香和某种叶子焚烧时发出的香气。希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念头固执地充满了他的意识,这个念头像晶体一样放出光芒,锐利而璀璨,它不顾一切,强大无比,从所有的其他念头的头上阔步而过,这个高于一切的东西就是:

  活着。

  章孟达从陈农说出希达的名字起,就一眼看到了这件事情的悲剧性结局,他在幻觉中感觉到某颗子弹正在穿越不算太厚的时空,一丝不苟地、命定地向他逼来。他看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押往河滩,在那里,红色的河水裹挟撞击着大大小小的卵石,轰隆隆地奔腾而过,就在河边,就在光秃而空旷的河滩上,在卵石之中,那颗子弹终于击中了他,那声音像一声闷雷吞噬着章孟达,他看见自己的胸膛绽开着,鲜血喷涌而出,腥甜的气味立即布满河滩,红色的卵石闪着鲜血的光泽。

  后来的场景的确就是这样。

  在那个审讯的下午,章孟达被一种视死如归的东西所抓住,他怜悯地看了一眼他从来看不上的弟弟,沉默良久。

  章孟达,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

  章孟达,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你们要有证据。

  在我的家乡和整个大西南(这个大西南潮湿神秘,天空永远有云雾,房屋前后长着奇形怪状的植物),至今仍然流传着一种“放蛊”的说法。放蛊,就是暗地里让人吃下一种药(这种药用一些古怪的植物或某种稀奇的虫子配制而成,产生的效果亦因配方的不同而各不相同),这吃了药的人便受到了迷惑,干起放蛊的人要他干而他本人不愿干的事,或者无缘无故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病,如肚子疼、颈疼,这就是中了“蛊”。而“蛊”是可以解的,但须得放蛊的人方能解,若这人死了,“蛊”即永不能解,中了蛊的人则永世不能得救。

  流传最广的传说是,一个外乡人来到一个村子,和村子里的一个寡妇睡了觉,当他准备上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那天寡妇送他上路,到了村口,寡妇从怀里掏出一束美丽而古怪的叶子朝他挥动,外乡人一时觉得头昏恶心,他蹲在地上吐了起来,吐过之后他觉得浑身没有力气,外乡人就只好又回到寡妇家里。他打算养好病恢复了力气再继续上路。到了晚上,寡妇冷静地告诉他,她在他的饭里放了蛊,若要把它解掉,除非他愿意入门跟她结婚。外乡人急于离开这个瘴气弥漫的村子,便一口答应了寡妇的要求,他想一旦把“蛊”解除,他就立马逃跑。没想到寡妇在解掉此种蛊的同时,又放了另一种蛊,从此外乡人再也跑不了了,从此外乡人每天夜里一边怀念自己阳光明媚的家乡,一边身不由己地同寡妇睡觉。寡妇性欲旺盛(热带女人均如此),虽然比外乡人大了十几岁,却夜夜贪婪不足,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寡妇就衰老了(热带女人均早衰),那个外乡人却用这几年的时间学会了放盅。有一天,他就给这寡妇放了一种最厉害的蛊,寡妇中了蛊之后很快就死了。外乡人一心要复仇,一心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却忽略了一个事情,寡妇给他放的蛊,只有寡妇本人才能解,寡妇死了就没人能解开这种神秘莫测像魔法一样的东西。外乡人绝望地发现了自己永世不再可能得救,他只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个终年潮湿难耐、永远见不到蓝天的地方,吃一辈子泡得发霉的酸笋酸菜,还有令人作呕的蜂蛹竹虫,长一身厚厚的皮癣。外乡人越想越不甘心,他决意要向当地的姑娘放蛊,以雪深仇。就在外乡人花了几年心血,配制出一种他认为最高明的药方,并即将实施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得了一种病,他惊恐地意识到在他不知不觉中被人放了蛊,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法术,外乡人被这种高明的东西所击败,成为一个日渐干枯的沉默老头。

  这肯定不是一个美好的传说,我们有理由期待一个更好的结局。比如一位美丽的姑娘爱上了外乡人,而姑娘的父亲既是德高望重的族长,又是法力无边的巫师,他替外乡人解掉了“蛊”,外乡人幸福地和姑娘结了婚,他每天吃着酸笋酸菜、蜂蛹竹虫,他发现这是多么可口的佳肴,他的皮癣退去,长出了一身与当地人毫无二致的橄榄色皮肤。一言以蔽之,外乡人从里到外把自己融入了这片瘴气弥漫的土地,从而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美满的结局没有出现,在这个传说中,充满了恐惧、绝望、对自身境况的无能为力。在这里,异乡永远像一只阴险的猫,它蹲在暗处,瞪大眼睛,你一不留神它就跳到你面前。

  这个感觉长久以来潜伏在我的内心,沉睡未醒。

  在水磨,我得了一场重感冒,高烧不退,头昏眼花,恶心想吐,我躺在章家宅楼斜对面的小旅馆里,想起了这个有关放蛊的传说。我在昏睡中想到,七叶在我喝的茶中放了蛊,我中了蛊了。但我对这件事还从未有过直接的经验,我认识的人中包括我的九十二岁的外婆也没有中过蛊,这使我对此事半信半疑。因此我又想,这不会是真的。

  那天(好像是昨天,又好像是前天,或者是某一天,我病中无法记日记,这样我就没办法搞清楚时间),七叶让我坐在她的床上,我注意到她的房间里除了床,的确没有供客人落座的地方。在漫长的细雨蒙蒙的日子里,日渐衰老的七叶就坐在门口的廊椅上,像当年朱凉一样喝着茶,缅怀往事。

  6

  床上是那只从章家分得的枕头,不知为什么,当时七叶没有用枕巾把它盖住。这是一只用粉红色缎子做面的枕头,椭圆形,镶着宽大的荷叶边,枕面上绣着一双蓝色的鸳鸯。缎子的质地很好,虽然四十多年时光的磨损,看起来仍有七成新。我赞叹着伸手摸了一下,感觉到有些潮乎乎的,我猜想是刚刚拆洗过。在南方,凡是刚洗过的东西,不管干了没干,摸上去一概是这种感觉。

  这时候我突然看到枕头旁边放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的女人照片,一个美丽忧郁穿着旗袍的女人。她与这个昏暗的日子、与这个没有椅子的房间、与这个衣着平常的老女人,以及这个边远小镇、这幢韶华已逝的老宅楼,与我置身其中的一切是那样的不相配。我想这照片中的女人至少应该在上海或者南京(都是我从未去过的地方)的某一间宽敞明亮的房间里,这房子简洁可爱,周围盛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色百合花。

  这是你吗?我问。

  七叶说:不是。

  她的回答立即传导了一种强烈而怪异的东西,我一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同时我觉得头脑十分混乱,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样一幢暗红色的旧楼里,面对这样一个枕头边放着女人照片的老女人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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