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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见闻录》(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4:37 来源:林白

  北诺搬来之前这个房间堆放着过时的公物(那些灯壳、褪色的横幅、绳索、旗杆、红绸、锣鼓,令人想起万人大会的年代)。它们早就不被使用,杂物房的木门一直未被开启。部机关向来不允许住人,北诺所在的部机关报每次分房只分两套。离婚的北诺在办公室住了近两年,她找遍了包括一位副部长在内的所有领导,至于本单位的一位管行政的头儿,她更是找了许多遍,这种频繁的接触使我感到有些暧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想我如果是北诺,我很可能做出某种交换,一劳永逸的事情太有诱惑力了。(我们在下面可以看到一些悲剧正是潜伏在这里,它从我们的身体逸出,散发着血的气味,它在我们前面的不远处,面容模糊,我们看不清它,但它肯定在那里,像一只猫,或者一只陈年的红木圆凳。)当然这里有一些理论问题使我们感到迟疑,但在我们的生存中我们总是行动第一。北诺柔软而飘逸的裙裤在寂静无人的走廊上拂动,在那幢四层的灰色办公楼里还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一个不喜欢回家的头儿,(喜新厌旧是我们的天性所在,是激情年轻的证明,如果我们永远跟一个人生活有什么意思呢?)这个头儿总是以各种借口不回家,他从未想到离婚。他勤奋工作只是不想回家,北诺在人去室空的办公室里,她在布幔遮住的床铺旁总是做同一样事情:照镜子。她总是被自己的美丽所倾倒。天已黑尽,她到走廊去,看到白亮的光线从门与地板交接的地方散发出来。

  他们还是没有给她房子,她的分房条件比起另一位一家三代只住一间房的中年记者来还是差得太远,这种态势使人意识到,弄不好就会有人动刀子。幸亏那位不想回家的头儿十分义气,到部里为单位争取到了一间放置照相器材的房子(就是那间堆放公物的杂物房),又召集分房小组成员开了会,将这间房子分给北诺,作为幌子的照相器材放在窄小的外间。

  3

  我在离登陆几步远的地方翻书看,这个系资料室的书库已经很久没有清扫了,书架和书都积着一层厚尘,每抽出一本书都使我感到呛鼻。

  这个糟糕的地方是我一个月来的约会地点,选择这个既没法坐下又不便躺下,既没有风景又没有东西吃的地方约会实在荒唐,我想这既出于我的无聊,也说明登陆对我的感情日益淡薄,已经到了走下坡路的时候了。

  我往登陆的办公室打电话,我说:登陆,我想你。登陆一听就说:我正在开会呢!他连忙把电话挂断了。第二天我又给他打电话,登陆在电话里正色说:李莴,我这几天要到张自忠路的人大资料室去查资料,你到那里找我吧。我问资料室有什么好玩的吗?他告诉我那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地方,是段祺瑞政府所在地,北师大学潮惨案发生地,刘和珍就是在那个门口被打死的。难道你不想看看旧时代的政府吗?

  我乘十三路公共汽车到张自忠路,果然看到了那幢象征旧时代的灰色大楼,我对它的外围那雍容自得的护廊以及外观上所有复杂的细节都十二分地喜欢。本来我一直以为我是欣赏那种简洁明快的现代建筑风格的,我对烦琐的东西最反感,在所有朝代的工艺品中,最憎恨清朝的工艺品,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引起生理上的反应:头晕。如果有谁想陷害我,只要买上一套清朝工艺品的明信片散放在我居室的桌椅床铺等处,在这样的环境站上几分钟,那个叫做李莴的女人就可能被诱发狂躁型精神病。但这幢灰楼是西洋风格的建筑,它使我有新奇感。同时它门户紧闭,护廊空疏,是一部悬念片的好实景,有可能被希区柯克看中。

  北诺就是在这幢灰楼的护廊上出现的。

  后来我才搞清楚,她到这里来也是和登陆一样,是来查资料的,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是北诺的姨妈。当时北诺在单位的改革浪潮中刚刚被解聘,这使她灰心丧气、空虚无聊。至于落聘的理由有以下说法:因为北诺不识时务地请了两个月病假,这期间单位领导班子变动,旧班子全部换班,新班子励精图治实行改革,采取了聘任制,各部门限制人员,部头一看,北诺这人好久没看见,干活也不勤快,就没聘她。有人说,她请病假是为了学开车,据说这个时期跟她半公开同居的是一个制片人,这类人在90年代成为文化的带头人、文化权威,承担着引导人民的文化消费的重任,被誉为文化大腕。他们炮制一部又一部电视连续剧,动用所有的宣传机器(它们就像熊熊的火焰,热的力量回环往复,像永不休止的风车,像风)。他们就像做糖炒栗子,将大量的沙子炒得热气腾腾,散发出强烈的、虚拟的香气,这香气吸引了大家,像媒婆一样引起了我们的好奇心,使我们在夜晚消遣的黄金时间看他们塞满了广告的电视连续剧。我想这就是我们在前面看到的那个穿红毛衣的男人,北诺跟他曾经有过良好的感情基础,但后来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不见了。

  那件荒唐的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干的。

  谁要是看到这一年有关假新闻的年终报道就会明白北诺干的是什么事情。有一份报纸作了统计,并且列了表,叫做《假新闻大曝光》,有标题、作者姓名单位、所发表的报纸。

  一共列了十条假新闻。

  其中一条的作者姓名栏写着北诺的名字。

  我在尘埃密布的书架上找到一本《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我立即朝登陆嚷道:你干吗不选胡风事件?这里全都有了!架上的灰尘被我大呼小叫的气息所拂动,在我和登陆之间尘土飞扬弥漫,在昏暗书库的黄色灯光下,尘埃的颗粒像乌云一样厚密。每一粒灰尘都在反光,这层尘埃的光幕使我看不清登陆,他的身影就像在雾里一样影影绰绰,朦胧得像修拉的画。我越过浓密的灰尘走到登陆跟前,把手上的书给他看。

  他说我知道了。然后又埋头看一本《师哲回忆录》。他对我的热情采取了这样干涩的反应,这使我心生怨气,我恶狠狠地把《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在他衣服上猛拍几下,灰尘把他呛得直咳嗽,我说咳得好!登陆说李莴你别这样,这使我觉得他像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情人。(月影横斜、月白风清、月华如霰的夜晚,登陆说:李莴你是一个捣蛋精,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他的气息散尽了热量,如同已经消失的月光。)我站在他的身边不动,就像抗议,这是一个寸步不让的爱情立场问题。我常常想到,登陆家里有一个恩爱的老婆,外面又有我这样一个情人,这使他的生活十全十美,我常常觉得,我对于他仅仅是一种点缀,是无足轻重的。点缀这个词又一次开始(它实际上早就潜伏在我衣服的皱褶里,飘浮在那间我借住的小屋的床底下,在被子里和枕头上,在两种完全不同的肉体的接触处,在我腰间的那只手上,黑沉沉的睡意扑来,我进入睡眠之前还听见他的叹息)在这个尘灰弥漫(它们在灯光下的扩散偷换了月华之霰,美好的感觉轻易地就被败坏了,或者说它们搅在一起像一锅烂粥)的书库里自下而上地升到我的心口。这个词被我一次次地强加在我与登陆关系中李莴的头上,像一朵难看的大花(灰色、下垂、委靡不振、丧气)被我戴在自己的头上,像一只病鸡戴着一顶歪腻腻的鸡冠,这个喜欢自虐的人在尘土弥漫的书库中看到自己心造的形象。

  4

  那些令人不快的想法在她眼里膨胀着,有颜色(沉闷的灰色)、有重量(她感到胸口有些闷)、有声音(类似于噪音的那种不和谐音),既柔软又有穿透力,这片灰色的东西把她笼罩住缠绕住了。紧跟在这片东西之后的,是阴谋、复仇和恶作剧。我们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我听见自己在心里说:登陆,我真想去当妓女。他的身体挤压着我,在垂下了窗帘的小屋子里,我紧闭着眼睛,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感觉着他。但是我感到自己疲惫、干涩,摩擦使我不舒服,我说:登陆,我在想象自己是妓女。那个无耻的字眼使我感到了刺激和快感,干涩的感觉顷刻变光滑了,像手握着无鳞的鱼那样有种滑腻的感觉。事实上,现在的妓女已经大大进步了,不太存在逼良为娼、生活所迫的问题,所以她们总是不情愿从良,从教养所出来接着干。指望一场性的翻身是愚蠢的,要推翻男性的统治是不可能的,我们打不倒他们,所以必须利用他们,这是谁的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呢?北诺在这个阶段,这是一个假新闻败露后万劫不复的痛苦时期,那家南方报纸在头版的右下角刊登了北诺痛定思痛的检讨,署了真名。这篇东西就像一块通红极盛的炭火,日夜在北诺的心口吱吱作响。

  那个秃头男人就是在这片声响中出现的。秃头男人一边耳朵上方的头发必须长及肩际,而后才能横跨整个头顶遮掩住寸草不生的地方,如果风从相反方向吹来,就会出现奇观,整个头顶触目惊心,而另一边的头发却飘垂至肩。这个滑稽的形象在做爱中多次出现,以至于从根本上决定了我们这个故事的过程与结局。

  让我们把线索理清楚。

  那一次的特征是一只式样新颖的天蓝色旅行袋,(不是密码箱,也不是过时的帆布旅行袋,这使我们想到这位秃头男士并不需要冒充大款,他有充分的自信并认为:密码箱不轻巧、易引起抢劫者的注意、某些地方的民航候机厅的物品保管处不予保管等等都是它的弊病,而新式的旅行袋是某一次会议的纪念品,它象征了小有实权:新派、洒脱、冒充年轻。)这只旅行袋鼓鼓囊囊松松垮垮地装着洗漱用具:牙刷、毛巾、小型肥皂盒、电动剃须刀、手纸、手帕、换洗内衣、香烟等等,它们在半个小时前刚刚被放进去。这只新颖的旅行袋放在靠门的一张旧椅子上,斜对着大床。大床上凌乱地放着平常的枕头和毛巾被,床头上有新的没有用过的毛巾(带着浓重的性意味)。男人说:这是特地去买的。这张大床一看就不是夫妻的床铺,房间也不是夫妇的卧室。主妇身体不好,需要独自安卧,男人在另外的房间(它的凌乱很像单身宿舍,缺乏主妇应有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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