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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见闻录》(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4:37 来源:林白

  男人问:你喝吗?

  女人摇摇头。

  男人在冰箱找了一下,说没有什么可吃的。他说:本来我应该请你吃饭,但我中午还有一个应酬。我们下次吧。

  女人不吭声。

  男人最后在厨房里找出一只西红柿请女人吃,他对她说:你吃点东西再走。

  女人不接。

  女人说:还有比西红柿更重要的东西你忘了?

  男人拍了一下头,说:我真该死,忘了把表给你了。

  男人找到了表,他拍拍女人的肩膀说:好了,别生气了。

  (以上经历是北诺性经历中的重要一幕。)

  我在公共电话亭给大宝打电话,我知道在这件事上女人不能太主动,主动的女人是可怕的,但我想念大宝,他是我新的生活期待的中心,他总是和湛蓝的天空和彩虹和鲜艳的苹果连在一起。

  13

  我说大宝我到你那里去好吗?大宝说:我正想给你打电话。他的声音十分好听,后来我想,我之所以如此容易就迷恋他,这跟他的嗓音有很大关系。有一种声音可以称之为性感的声音,大宝的声音就是如此。虽然我在纷扰的公共电话亭,和大宝隔着七八站地,他的声音还是不可阻挡地沿着电话线漫过来,像另一种类似于水的物质,一种可以发出金属之声的柔软的物质,它们是一些金属的碎片,在阳光下闪着炫目的光芒,它们互相碰撞着,像铃铛那样脆而亮,它们在空旷的地方汇成一股清流,缓缓地向我流来。

  我听见这个声音说:李莴,我,我很爱你。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但我控制不了自己。这几天我总是想你,我苦得要命。我下定了决心还是要对你说,不说我就过不去了。

  我握着电话筒,我觉得这是一个非人间的声音,我早就觉得,在这个时代早就没有人、尤其是没有男人会说关于爱情的话语了。我想大宝无疑是一个硕果仅存的浪漫主义者,遇上他我是多么幸运。我的激动一时全堵在心口里,我说不出话来,尤其是说不出我也爱你这样的回应他的话。但是爱情的热流从电线里无所顾忌地奔腾而来,它们在我面前弥漫成一层铺天盖地的帐幕,将我和整个世界分开,只剩下电话筒和一种声音,那样一种罕见的稀世的无与伦比的声音。这个声音就是天空,就是彩虹,就是无穷无尽的湛蓝色。

  我朝这个声音走去。

  我说:我嫁给你吧。

  我想起大宝的房间总是首先想到那个大窗子,我从未见过普通的两居室会有这么大的窗户,不知道是大宝重新装修过了还是仅仅是我的一个主观印象。

  这个大窗子临街,房子在一层。

  大宝独自住着这套两居室,他的妻子和孩子常常住在娘家。那天我放下电话就飞车到大宝家,大宝在茶几上摆上了冬天的西瓜迎接我。我以为一见面他要吻我一下,结果没有。他抓住我的肩膀使劲晃了一下,他说:你这个小狐狸精,害死我了。(女人总是莫名其妙地喜欢狐狸精这样的称呼,大概她的天性中总是隐藏着迷惑男人的本能,这是一种动物的属性,如同孔雀的尾巴。)

  他说我爱你。这本来是一句电影和戏剧里的惯用台词,我们必须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才能在心里说出来,或者在电话里或者在信中,隔着许多空间才能遮住我们心中的茫然,才能使我们鼓起勇气面对这个虚无的东西,但是现在它由一个坐在我们对面的男人说出来了,这使我们震惊不已。震惊之后我们感到这是一句生死攸关的话,它的分量重若千钧非同小可。我们把一滴水看成了整条河流,我们同时报以一万个大海,女人真是把爱情这个字眼看得太重太重了,重得足以把自己淹死,淹死了还不愿返回泥土(想想林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的诗句吧),还要在水里漂流到永远。

  女人对爱情的最彻底的报答就是:我嫁给你。我庄严地对大宝说出了这句最最女人的话。我心里甚至涌现了一句我们遗忘已久的颂歌:长江滚滚向东方,葵花朵朵向太阳。我心潮起伏,激动地等待那神圣的允诺。

  这时候有一个人到窗底下找大宝,他喊道:大宝大宝。那人看到我马上缩回去了。

  大宝本能地去把窗帘拉上,窗子太大了,他怎么努力也不能使窗帘完全合上。

  大宝为什么怕别人看见我呢?很久以后我才想到这个问题,实际上这是一个关键的问题。

  大宝从窗子边走到沙发上坐下,他说你不要着急,你要冷静。

  我问:为什么?

  他说:我不能离婚,我最恨离婚的人。有了孩子还离婚的人一律要枪毙。

  14

  我常常在夜里到那个院子去。我看到月光照在盛开的黄色菊花上,它的影子安静地潜入北诺的墙上,就像她心爱的宠物一样忠贞不渝。

  有一天她发现菊花上爬满了一种黑色的虫子,她费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也没能把它们摘清。在黄昏的时候她把整盆花抱到院子里,准备把它们埋掉。她走遍了整个院子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她把菊花放在她的脚边,失望地喘着气。

  这时她忽然看到了一株长着灰色花朵的玉兰树,她好生奇怪,因为她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有这样一株树,也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看到过这种银灰色的玉兰花,就像有一群灰色的鸽子静卧在树枝上,这些花朵(或鸟儿)在微微喘息,听起来就像一些纤秀的虫子在鸣叫。她在树下听了一会儿,然后她用一把小手铲挖了一个坑,把长了虫子的菊花埋在了树下。

  从这天起,她常常在黄昏或深夜看到这株长着灰色玉兰的树。她常常凝视它。

  我看到有一天,那些姣好的玉兰花全都变成了一种凶猛的鸟儿,状如灰鸽,但翅膀比鸽子长,它们展开那长长的翅膀,振翅飞了起来,它们飞翔的姿势优美而矫健,它们铺天盖地地飞了起来,发出呼啸般的鸣叫,它们不顾一切地飞到某一个地方(就是我们想要让它爆炸的地方),它们拼命用头撞着窗玻璃。那层玻璃就要被它们撞碎了。

  以上景观不知北诺看到没有。

  登陆回来以后又到张自忠路看资料,我没有到那里去会他,我开始着手写一部电视连续剧,我很少把那些我想到的东西写在纸上,我只是一遍遍地在我的内心看到它们,事实上,我并没有写,我只是想象有这样一部电视剧,它将由未来的女性电视台播出。或者写一部电影,由一个富有才华的女性建筑师设计一座比悉尼歌剧院还要奇特还要辉煌的女性电影院,专由女性观看。不过我又想,如果这样,会出现什么情形呢?女人们会不会因这个电影院不接纳男人而对它毫无兴趣呢?或者她们即使去,也因为没有男人而不事修饰、衣衫不整呢?

  这些都是问题。

  有一天登陆来了,他对我说他准备离婚。

  我对此不置可否。

  登陆说:高岗的书我准备动手写了,要写他个三十万字。

  我不置可否。

  登陆说:我这一段要住在你这里,免得有干扰。

  我不置可否。

  后来我问:那谁来做饭呢?

  登陆说:莫非还要我来做!

  我们默默地相处,组成了一个客气的互助组,实行AA制,经常外出吃牛肉面、饺子和蛋炒饭。力气活归登陆,比如爬高拎重,针线活归我,比如掉了一个扣子,或是登陆的西装底边脱了线。在秋风渐凉的日子,我们一致觉得两个人比一个人暖和,即使除了睡觉两个人并不挨在一起,但眼前有一个人就是比眼前空荡荡的暖和。特别是在有风(三级以上)的日子,无论是登陆还是我,都不想让对方出门而独自留在家里,于是我们同出同进,形同一对恩爱夫妻。这样的日子使我认识到,这个与我们同出同进的人就是我们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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