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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艳见闻录》(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3月04日14:37 来源:林白

  整个搜查过程中,朱凉始终没有离开她的房间,她甚至没有离开过她的躺椅。撞门和杀猪的声音从楼梯和天井传进来,它们同时到达朱凉和七叶,它们在朱凉身上消遁,却在七叶体内曲折而快速地奔走,然后从她狭窄的喉咙再度冲出,夸张而变形,它们声势浩大,一次比一次强大和真实,一次比一次恐怖。

  这个下午朱凉让七叶找来了所有的香炉,在案头、梳妆台、床头柜、桌子、椅子等所有的地方全都安上了熏草,淡绿色的干枯叶子像一些细小别致的栏栅,参差不齐地竖在房间里,既古怪又可笑。淡灰色的烟从毛茸茸的草叶间缓缓上升,它们修长的手指柔软地伸向朱凉,抚摸她冰冷的双手和脸庞。房间里一片草香。

  朱凉在寒冷的季节里极少熏草,除非是特别潮湿的日子。

  8

  我躺在章家宅楼对面的小旅馆里,看到夏夜的星辰在降临,它们凉爽、妩媚、热情大胆,使我在潮湿难耐寒气浓重的昏睡中抽身而出,以我的幻想和肌肤触及到某一种东西。在夏天,朱凉躺在竹榻上,她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洁白、透明。在酷热的夏天,朱凉在竹榻上常常侧身而卧,她丰满的线条在浅色的纱衣中三分隐秘七分裸露,她乳房和腰肢的完美使男人和女人同样感到触目惊心,在幽暗的房间中既像真实的人体又像某幅人体画或者某个虚幻的景象。

  七叶常常面对这样的朱凉。

  七叶从糠市上跟朱凉来到章宅,在正对着天井的回廊上看到两个穿得很鲜亮的女人靠着廊柱嗑瓜子,一个老些胖些,另一个年轻且俏丽,嘴唇上方有一颗明显的黑痣。后来七叶知道,她们一个是大太太,一个是二太太。二太太看到七叶就“哟”了一声,大声说:这回算是挑着了。七叶从她们旁边经过时,二太太摸了摸她的头。

  七叶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朱凉打水洗脸,她在回廊上再次碰到了二太太,二太太诡秘地笑着说:三太太整日不说话,老爷想宠她都不知道怎么宠。二太太拍拍七叶肩膀,又说:你来了就好了。

  在亚热带的广大区域,在夏季闷热的气候里,人们每天洗澡,有时一日数次,她们用铁桶或者木桶,在狭窄的洗澡间(或者是专门建造的,或者在天井用木板竹席圈围而成,或者在厕所,或者在柴房,在一切有下水道或出水口的地方),在那些隐蔽的地方撩泼桶里的清水,冲洗她们灼热发黏的肌肤。亚热带没有集体澡堂一类的设施,没有众人一起沐浴的习惯,她们不能在别的女人面前裸露自己,从最富的人到最穷的人,全都在单独的地方洗澡。我从很小时就知道,北方最可怕的不是寒冷,而是洗澡。一想到要在别的女人面前脱光衣服,两广人永远感到绝望,她们出门总要拎上一只桶,以便在任何情况下能用一桶水回到她们的习惯中。我上大学是在故乡以北的中原城市,在头两年,即使到了零下七八度,我也不敢到热气蒸腾的澡堂去,每每想到那个赤裸裸的处所,总有一种见着了可怕东西而魂飞魄散的恐惧。这种可怕的东西是什么?是美,还是自身?我至今无法精确地描述。大学时代已经过去很多年,现在在我的眼前浮现的,是寒冷冬天的灰色台阶,一些瘦小的女孩拎着热水往上走,她们皮肤相仿,眼睛大而深陷,她们来自两广的城市和小镇,她们把水拎到洗漱间,在广大的寒冷中,细小的热气在晃动。这些瘦小的女孩中有一个就是我。

  直到第三个学年我才逐渐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不敢正视别人裸体的心理。当时是春天,三月份学雷锋,学校开了两辆卡车给有关班级下去做好事。卡车把我们运到一个干涸了的大泥塘,我们在那里挖了大半天塘泥,我至今也没弄清挖塘泥是干什么用的。总之我们在棉衣里焐了一身汗和风尘仆仆之后迫切需要洗澡。那天是星期三,澡堂不开放,学校破例给义务劳动的人们免费洗澡,我犹豫再三,在最后一刻被同屋拉着一起进了澡堂。我一路紧张着,进了门就开始冒汗,我用眼角的余光瞟见别人飞快地脱去衣服,光着身子行走自如,迅速消失在蒸气弥漫的隔墙那边。我胡乱脱了外面的衣服,穿着内衣就走进喷淋间,只见里面白茫茫一片,黑的毛发和白的肉体在浓稠的蒸气中飘浮,胳臂和大腿呈现着各种多变的姿势,乳房、臀部以及两腿之间隐秘的部位正仰对着喷头奔腾而出的水流,激起一连串亢奋的尖叫声。我昏眩着心惊胆战地脱去胸罩和内裤,正在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大声叫出我的名字,我心中一惊,瞬时觉得所有的眼睛都像子弹一样落到了我第一次裸露的身体上,我身上的毛孔敏感而坚韧地忍受着它细小的颤动,耳朵里的声音骤然消失,大脑里一片空白。

  我感觉到了身上的冰冷,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在叫我,她说:小林,小林(七七级班级里的称呼有点像单位,她们之间的年龄相差十几岁,但这种称呼有一种亲昵,比单位里的程式性称呼多了一层温馨),你到这来,这有地方。我听出这个声音是班上待我极好的一个大姐发出的,她比我大十岁,刚生了孩子就来上大学。我抱紧双肩,朝她的声音望去,我一眼看到了她松软下垂的腹部和硕大的乳房,她正用手在那上面搓揉,我一下觉得无地自容,我不敢看她,也无法让自己到她那里去。我站在澡堂中间,觉得孤独极了,白色的蒸气保护着那些跟它亲近的人,她们在它中间像美人鱼和仙女,如鱼得水,如仙女得云,我虽然近在咫尺,却与我全然无关。

  9

  我绝望得就要哭了出来,这时我的同学从人群中走出,她牵着我,一直把我牵到喷头的下方,她说:小林,你不要怕。温暖的水流从我的头顶一直流下来,流遍我的全身,在水流中我一再听见一个温暖的声音对我说:小林,你不要怕。这个声音一直进入我的内心,我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眼泪如注。

  因此我想,这个朱凉是个多么特别的人,这个我的同乡,生活在四十多年前,她一定比我更害怕在女人面前裸露自己的躯体,她在七叶面前一次次裸露自己,一定是要跟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比如害怕)对抗,以此获得刺激与快乐。

  在炎热的夏天,中午时分,七叶把清凉的井水端上房间,朱凉总要把上衣解开,她俯着身,把脸浸在水里,慢慢吐出气泡,这是一种以水泡按摩皮肤的特殊的美容法,她深深沉浸于其中,然后她把脸擦干,再俯身将前胸浸泡在大铜盆里,同时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嘶气声,然后换上一件又大又软的丝质衣服,她坚挺的体形在空荡荡的衣服里若隐若现,凹凸有致。

  她在竹榻上午睡,她睡觉的时候让七叶坐在旁边,她一旦入睡,身上就会散发出一种美丽女人浓睡时散发的香气,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我曾在某一两位女人身上闻到过。八四年冬天,我在图书馆工作,我跟一位女同事下县城出差,县招待所只有一个空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大床,一看就是供夫妇专用的,晚上我和同事共睡一床,睡前都洗了澡,各自身上发出同样的清洁气味。很快她就睡着了,我迟迟未能入睡,这样我就闻到了她身上发出的香气,那绝不是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淡香之类,而是十分真切的,一闻就能确定无疑地闻到的香,越靠近她,这香就越浓,我躺在床上一再地闻着这香,一边困惑不解,一边一再确认。天亮之后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她,她使劲地闻着自己身上,一边说:我怎么闻不着?这时我发现,夜晚的香气确实消失了。

  朱凉在竹榻上午睡,她的香气由淡变浓,细小的毛孔悄然张开,像一些细小的门窗。那些香气袭人的小精灵翕动着翅膀从那里飞出,露出它们洁净的面容。我怀疑这是一些来自上天的香气,它流经人间,在新鲜的花朵和植物以及美丽的女人身上停留。

  七叶在朱凉死后的许多年,在许多个炎热夏季的无数个漫长下午,独坐室内,总是一次次听见从洗澡间传来的拍巴掌的声音。这是一些奇怪的声音,既像豆荚爆裂,又像竹片在水面上拍打,它们富有节奏,轻重不均,一串串地从那个青苔气浓重的潮湿之处走出,清脆而滞重,如果仔细倾听,会有一丝滑腻的摩擦音,它们脱离了产生它们的物体,变成一些单独的声音飘荡在空中。这是朱凉洗澡时拍打身体的声音。

  这个女人不知从何时始,为了什么样的理由养成了这样一个毛病,这本来是上了年纪的人(比如过了五十岁)松筋舒骨的伎俩。按照我的推算,朱凉在四几年最多二十六七岁,远没有到腰酸背痛的时候。朱凉洗澡总是要花费比别的太太多两倍的时间,她让七叶在她全身的所有地方拍打一遍,她那美丽的裸体在太阳落山光线变化最丰富的时刻呈现在七叶的面前。落日的暗红颜色停留在她湿淋淋而闪亮的裸体上,像上了一层绝妙的油彩,四周暗淡无色,只有她的肩膀和乳房浮动在蒸气中,令人想到这暗红色的落日余晖经过漫长的夏日就是为了等待这一时刻,它顺应了某种魔力,将它全部的光辉照亮了这个人,它用尽了沉落之前的最后力量,将它最最丰富最最微妙的光统统洒落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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