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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楼上的狐狸》(2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3年02月25日14:54 来源:【英】理查德·休斯 著 ;高扬 译

  奥古斯丁努力不让自己打嗝——但显然,他醉得不轻。

  骤然的安静让奥古斯丁吃了一惊。沃尔特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停止了。

  沃尔特打量着每一个人。那个年轻的英国人还有很多要学的——这个面红耳赤、自负的小傻瓜!显然他已经走神了。然后沃尔特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他们也一样,虽然依旧礼貌地专心听讲着,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沃尔特是如此地爱着他们!自己的痛苦遭遇让他知道世界已经怎样风雨飘摇——上帝啊,这难道不是他们也必须寄身其中的那个世界吗?然而,不论什么时候,如果他想告诉他们这些,他们就会躲到一边、充耳不闻。是他们自己亲爱的爸爸亲身遭遇了那些危险,做了那些事情——而不是某个陌生人……啊,要是他生来是个诗人就好了,这样他的双臂就会生出语言的翅膀让他可以自由飞翔!但沃尔特生来就是历史悠久的罗林伯格骑士的传人——所以让那些哭哭啼啼、出身低微的诗人们见鬼去吧!

  沃尔特深吸了一口气,又说开了:“四年半前,那个春天,冯·埃普面对的那些赤军的暴民——你们想象一下!他们任命了一个自封的诗人当自己的领导,那个三流的犹太作家托勒。”

  “托勒……”在沃尔特所有的絮叨当中,这个名字“叮”的一下让奥古斯丁想起了他想象中的德国,他前来拜访的“真实的”德国:有着托勒、乔治·凯泽、托马斯·曼、韦弗尔、爱因斯坦和世界著名的建筑师门德尔松的德国。或许,终于到了谈论知识的时刻了。“恩斯特·托勒?”已经烂醉的奥古斯丁热心地说,“毫无疑问,他一直是德国最伟大的戏剧家之一!慕尼黑王冠上的,”他声音尖锐地说,“一颗明珠。”

  一阵沉默,可以听到弗朗兹的喘息声,而沃尔特看起来则显得异常惊讶——就好像奥古斯丁刚刚在某个人群混杂的场合突然说了很不得体的话。“是吗?我还没有荣幸地看过那个小恶棍的作品。”他带着厌恶的口气冷冷地说道。

  奥古斯丁也没看过:他只是在重复牛津的闲谈,他知道罗曼·罗兰曾经给过它们好评,还有比扬·比扬森。

  奥古斯丁当然无意冒犯别人,但现在阿黛拉站起身来,那个女孩也站起来了。她沿着桌子快速走过,手指漫不经心地拖在桌子边上,然后她捧起她父亲紧皱的前额吻了一下,便跟着母亲从房里消失了。

  见此场景,奥古斯丁立即不自觉地想到他可能给他们留下了怎样的印象——老天,他想自己最好还是注意一点……他必须要和沃尔特澄清,马上。

  但是,他忽然意识到:沃尔特也在和他说晚安了。

  第11章

  奥古斯丁的卧室位于楼梯下面,宽敞但却很低,里面是刷白的墙壁和颜色暗沉的家具。房间中央一只显眼的铁炉给房间供着暖,他上床时那些柴火正快活地发出噼啪的爆裂声,长长的铁火管已经烧红了一尺来长。奥古斯丁徒劳地使劲拨弄着窗户,希望可以让热气散出去一些。他还不习惯这样供暖的卧室,这让他有些害怕入睡。所以他睁着眼睛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默默地盯着黑暗中那根发光的火管。

  酒意消退之后,他的大脑开始活跃起来,就像是离合器开始滑动的引擎;但很快,这种混乱、无意识的兴奋便汇成了一首诗:

  我屡驻足于河畔,

  思绪清晰如少女,凝视那鱼儿游弋,

  看它们泛起泡沫,或是潜入水底,

  透过那晶莹的水面,依然清晰可见……

  起先,他对这样的开头甚是满意——这种超然的态度是相当成熟的,但转而又因为诗体而怏怏不乐起来。为什么他的即兴诗很少有现代体的——艾略特体或者西特维尔体?从来没有……“屡”这无疑是维多利亚体。维多利亚体?“诗体养成绅士[70]。”道格拉斯·莫斯曾经说过,这个回忆让他此刻感到极度不安。

  穿过黑夜的寂静,他听到远处有人在弹着钢琴。琴声过于强劲,不会是女孩的,越来越强如雷般的琴音像是一股巨大的伤感洪流。一定是沃尔特表哥,还没上床——或者无法入睡。

  奥古斯丁开始思量起像沃尔特这样的人们。难道他们真的人如其言——是那样不真实的动物,真的属于那种他们看来是“生活”,但他却认为是“历史”的一种奇怪而虚假的集体存在的状态吗?又或者他们真正人如其表——是真正的人,是在本质上和英国人毫无差别的具有人性并彼此独立的人?沃尔特是不是他看起来那样的怪人?其他人是不是——没错,他们都是德国人——都和他一样?或许等他更加了解那个女孩……或者还有阿黛拉表嫂之后,他才能找到答案。因为女人(他一本正经但睡意蒙胧地告诉自己)都是一样的,千真万确,全世界的女人都是一个模子。

  不论何时……

  不论何地……

  何时……

  何地……

  梯子……

  奥古斯丁觉得自己好像正顺着一条长长、长长的绳梯在往上爬,爬向他的卧室。他在梅尔顿,十分明智地撤掉了楼梯——吉尔伯特还在上面——并把它放到了草地上。现在是在外面草地上了,吉尔伯特还在顺着楼梯往上走。

  这时,一种奇怪、高亢的号叫声混进了这些梦里。一种凄厉的惨叫,比犬吠声更大,却又无情得听不出半点悲伤。声音先是从大厅传来,之后不久有什么东西打他半掩的门前经过,然后叫声又从上面开始了。

  巨大的深色雕花硬床上,一个女孩(她就是玛丽说的“大眼睛的小米茨”,当然,现在她已经17岁了)穿着厚厚的睡裙蹲坐在中央,借着床边聚光蜡烛朦胧的亮光在写着信。眼镜让她的脸现在看起来十分不一样——比晚饭时要生动许多,也友善和机灵许多;她将头歪向一边,一侧脸颊都快贴在信纸上了,像个婴儿一样……

  她每晚都要给娜塔莎写信,用连她自己都无法辨识的龙飞凤舞体。如果漏掉一晚,娜塔莎就会以为她已经不爱她了,就会给米茨寄来一个浸满了责备泪水的纪念品(娜塔莎公主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俄罗斯女孩,有着深沉的女低音,住在慕尼黑)。

  米茨停了下来,将信放在身旁被子上。然后她拱起膝盖,双手抱住它们,膝盖在睡衣下紧贴着她柔软赤裸的胸脯。她在想:这次该说些什么呢?

  晚饭时爸爸又变得可怕起来,但这也不是新闻……

  通常她的信都是一气呵成,即使什么事也没有。在罗林伯格,并没有多少事会发生,但今天无论如何都有一桩真正的大事——那个年轻的英国人来到了这个人迹罕至的家。

  很难说在外表之下他的内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很难说他是不是心地善良。很难想象做个英国人会是什么感受,那是个不为人知的种族,没有明显的区别。至于“外在”……他的德语说得结结巴巴,带着一种令人十分不快的口音(很像曾经看护过弗朗兹的那个瑞士家教)。但是当他说起自己的英语时,声音就会变得完全不同:她没想到“英语”——那个让人抑郁的学校课程——听起来会是这样的!那是一种诚实而富有感情的声音,一种你绝不会发笑嘲弄的声音。他的衣服有种奇特的味道:一种幽深的味道,就像柴火的烟味——不对,是泥炭……他走路出奇地安静,鞋底一定是橡胶的。

  大厅里陡然传来的嚎叫声让她顿时一阵脊背发凉。她跳下床准备去看个究竟。但她一打开房门,叫声就停止了。她吹了声口哨,轻轻地;但那只小狐狸并没有向她走来,相反,她听到它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溜上了楼梯。她站在那里,听了一会儿:它上楼了,没有下来。

  夜,更冷了。

  等她回到床上,再次蜷缩在刚刚那个暖和的地方时,蒙胧间又听到了号叫声,但现在,是久被废弃、从没有人去过的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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